在鲜于凕说出“惘郡”那一刻,我便已经决意南寻。
不如我所料,次日却下了雨。云朔的雾我已经见过无数次,晨雾夕雾浓雾薄雾,却不如此次的这般凄凄,就算是炎炎夏日也带着一分凉意。慕瞳一早进宫去了,佟婶说这时节的鲤鱼肥美,也一早去了集市。我在窗前坐了半晌,实在想不出道别的话来,于是将笔舔了墨写下三个大字:我去也!勿念。
我落了笔,拎了包袱,在云慕府马厩里“借”了匹良驹,取道东门而去。
要去惘都,我自然得打听一番,今早趁佟婶还没出门,便问了,她指着东门外的山峦说:“顺着山脚往南走,直到看不见山了,那便到了。”
我向来不识路,看着她佟婶自信的模样也就相信了,但是慕瞳说过女人中有八成是不识路的。我是八成之一,佟婶自然也是。我牵着马,看着佟婶手绘的“地图”,头已经开始痛了,已经转了大半个时辰哪儿来的“南”,这山势的走向可是自东向西的。佟婶真是害人精呀!如今荒山野岭,难道要折路而返?
额头已经浸了层密密的汗,又硬着头皮走了一段,林子深处却传来一丝乐音,清盈婉转,天簌而成。不知是哪家小孩,折草成笛竟吹出如此美妙的曲子。不过只要是个人就能为我指路吧,可谓是绝路逢生呀。我乐滋滋地寻了过去,只见一树下靠坐着一男子,白衫布衣,银鞘长剑。因背对我,看不清面容。但是那气质却让我畏三分忌三分惊三分,最后一分姑且算是喜吧。
我没敢开口,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隔着碧叶,好一张惹人厌的脸,就那吊梢眉就足以让人嗤鼻。
“等你大半天了,你属乌龟的?”
人开了口,笑意无声无息地袭了过来。我咬了咬牙,撇开头懒得看他。
“莫不是佟婶的图画得不够生动?”他继续笑,起身绕到我眼前。我抬头狠挖了他一眼,“你们串通一气。”
慕瞳翻了翻眼,叉着腰叹道:“你有些头脑行不行,佟婶的话你也能信。她估计把惘郡当成城郊的王家堡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惘郡离云朔可是十万八千里,至少得十日的车程。”他似有些生气,说了一大串,停了瞬,又从袖中抽出张纸来,继续教育本姑娘,“‘勿念’,吃我的穿我的,城东茶铺里可都是你欠下的债。学人留书出走,你觉得你一个人能去惘郡吗?估计没到那儿就已经饿死了。你包袱里装的什么?这么大一包。”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我定是应了此话,一想到白泽脑袋便气得糊涂了。如今经慕瞳一捣鼓,竟无端端地生出愧意来,斜着眼偷偷望了下马背上的包袱,恹恹地道:“打发时间的戏本,还有行头。”
他嘴角明显地抽了一下,伸手一掏,一包的书哗啦啦地落了满地。
“喂,喂,我这可是无时无刻不学问,你居然丢我的戏本。死木头,我可告诉你,我不要和你回去,我要去惘郡,你拦不住我的。”我跳上前阻止,却被他一把抱起丢上了马。
“谁说我要拦你?不就是去找白泽嘛,本公子早就说过了,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找。”
“你?要去惘都?”
“且为你指路,否则不饿死也被熊吃掉了。”
“那……那你不用早朝?不用应付你爹?”
“你真啰嗦,再唠叨我可就回去了。”他已上了另一匹马,引路在前,继续着那张风华绝代的笑靥,虽然好似没安好心,但如今看着却顺眼了不少。
据慕瞳说,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今日早朝时遇见了鲜于凕,听鲜于凕说了昨晚之事后便料到我有些一招,原本想回府劫住我,没想到我已留了书。
回头想想,如果没有慕瞳我还真到不了惘郡。见今兵慌马乱,越向南走就越多事儿,一道道的通关文书下来都快扎成册了,幸而咱慕三少有个响铛铛的名头,那便是丞相三公子。
但这一路下来,我早已知道,慕瞳是极不乐意别人提到“丞相公子”四字的。
已入予州地界,又逢着州郡关卡,守城的卒子拿着御令看了半晌,又盯着慕瞳打量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公子可真是要出城,此关一去便入了霖地,那边可不好说,公子……这一出去,若真有什么事儿,那丞相大人可得……可否先向军师说说?”
慕瞳一双眉已经捻做了一条,将令牌收了回来,“且放行吧,丞相大人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卒子犹豫了片刻,只得点头让我俩通了关。
2
说到惘郡,其实是前朝别宫之地,三百年前大兆文氏得天下举火烧了这连绵数百里的宫阙,传说当时的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月,此后便成一片废墟。高祖开国时,请阴阳师算了,说此处怨气过重,有碍国运,便将那一带封了。然而封了三百年之久,却在几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坍塌了,都说是亡灵作祟。
也许正如世人所说,大兆的气数已尽。正是那年,幼帝登基,权落丞相之手。
经历了连月的战事,已经是城不像城,连墙缝里都透着硝烟味儿。近半月来尧、霖两军亦已疲于攻势,这才让惘郡有了喘息的机会。
费了不小的力气随商队入城,暮色中望去,已是门径萧条之景,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哪里还辩得出琴坊所在。眉头止不住敛了起来,这不远千里而来,难道要无功而返?心里莫名的烦乱。
“先找人问问再说。”走在旁边的慕瞳开了口。
我恹恹地点了点头,却不自主地叹了口气,闷了良久,追上行远的人,“你早就料到是此情形了吧?”
他步子滞住,伸手便在我额上弹来,“别垂头丧气的,是谁说的‘我没了谁都能活得稳稳当当’?你若真想找,难道还有找不到的?”
我抚了抚额,没在意他的话,继续道:“早知道这样,那还陪我来?”
他未思量,开口便答,“如不来,你能死心吗?”
话说间,已有人自街边而来。慕瞳侧过身子,正待鞠身相问,但那人却行色匆匆,没来得及开口便与他擦身而过。来人低垂着头,如今天气却穿着一件厚布衣,手插在怀中,好似发瘟一般。
我嘴角不由得一弯,待那人走过,忽地一抽手,一把捏住他的小臂。
“这位兄台,这兵慌马乱的我本也不好说什么,但有些东西不是你负得动的,要银子我可以给,且把你刚才顺手拿去的东西还给我。”
那人愣了一下,怔怔地看了本姑娘一瞬,却依然不开窍地装傻,“你……你说什么?”
我心头正上火,懒得跟他啰嗦,伸手便捏住他的手腕。刹时一明晃晃的令牌闪得眼睛发花,这朝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扎人眼儿。
那人见露了陷丢下东西,拔腿就跑,我一边接住令牌,一边嚷嚷道:“喂,有银子你要不要?”这一嗓子还没吼出来,人已在风尘中没了影儿。
慕瞳在一旁偷着乐,顺便揶揄道:“你当真慷慨,那银子可都是本公子的。”
我赔了个笑,“那谁让你不看好自己的东西,被人牵去了也没察觉,小心收着吧,没它我们还进不了关呢。”我将令牌掷给他。他一手接住,一手指了指对街上一块烂牌子,“你看可是那里?”
顺着向他手指的方向一望。还记得鲜于凕所说的乐坊叫“銮樂坊”,多雅的名字,如今却生生地被拆成了“金木土”,我汗颜,若不是慕瞳细致,我还当是给人开山挖石的呢。
敲了半天的门,终于有人应了声儿。门拉开,一小老头虚着眼将我和慕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絮絮地问道:“两位公子,我们已经关张了,你们有何贵干?”
我微鞠了鞠手,客气地道:“只是想向先生打听个人。”
“人?我们这儿只有琴。”
没与他多言,我已抽出张丹青来,“就是他。”
小老儿眼神不太好,凑近看了片刻,“这是人?”
一旁未曾开言的慕瞳此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瞬间抢在我前头,切入正题,“先生可还记得一把叫‘玳瑶’的古琴,约莫五个月前在您店中寄卖的。”
小老儿闻言,想也没想,便答了:“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可是好琴,买家出了五十金。”
五十金!我咂舌,这鲜于凕还真是阔绰。五十金我可以买下半座城了。
慕瞳继续套小老儿的话,“那卖家先生可还记得?”
这次小老儿足足愣了许久,我揣着一颗心扑通直跳,其间忍不住要催他,却被慕瞳拦了。终于小老儿开了口,“那人呀……似乎记得。”
“什么叫似乎?”我不乐意。
“那人戴着一斗篷,看不见面,这不叫似乎么?”小老儿也几分不乐意。
“那衣着言谈如何?可有交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