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从外间朝里间勾头看时,小语正坐在床帮上沉思或者发呆呢,看那清醒度,早醒了。
林老师的弦子还在楼下有腔有调地拉着,没有老伴儿的日子不好过。
下了楼,洗把脸,林老师收了笛子,慈祥的眼神让我想到,普天下的农村老人竟然都是一样的令人温暖。
林老师笑着说:“你们俩看家吧,我瓜园转转去。”
“瓜园?西瓜吧?”我兴趣又生。
“是小甜瓜,一个人,没有事儿,全当儿女养着。”
我兴奋地对小语说:“走,这样的瓜园我可是有二十年没进了,你也开开眼界吧?”
小语点头,眼里闪过淡淡的新奇和喜悦。
第八十章 蝉与树根,禅意三分
这树桩,高出地面半尺,比脸盆略小,看那沤得半半拉拉的灰黑的树皮,好象是杨树,妙的是,桩的一边,挺着三五枝象征着新生的树芽,淡红色,最高的也不过手指头,而离芽儿不远,就是成片的鱼鳃状的白色的真菌类生物,乡下人俗称的“树蛾子”,它,却是腐败和死亡的象征。
我弯腰用手抠着那树蛾子:“怪吧,生与死同现在一个母体,看谁更强大吧。”
关了院门,林老师领我们向村北走,走到贴墙邻居的门口,停下了。
院子里,一个男人正拿着水管子往一大堆生石灰上洒水,一院子,热气腾腾。石灰味儿呛得小语直揉鼻子。
林老师冲院子里喊:“二清,我的瓜铲用完没有?”
二清一边打量我们一边别头冲堂屋喊:“艳霞,二叔的瓜铲拿来!”
二清呼呼地浇了几块石灰的空儿,一个穿黑色一步裙的少妇手里拿着一个晃晃的瓜铲就出来了,描眉画目的,脖子手腕儿上全是有色金属,一边递铲子一边笑着问林老师:“这两位哪来的贵客啊?”
林老师笑笑:“北京的。”
小语有点反感地瞟了那女人一眼,抢先走了。
我跟上去,蛮有兴趣地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焚石灰了,不是我热爱劳动,也不是喜欢闻老师‘粉身碎骨浑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那样的雅诗,我主要是想在热石灰里边烧鸡蛋。”
“什么?用石灰烧鸡蛋?”
“是啊,把鸡蛋放在石灰窝里,然后,用水一淋,石灰发热,水热得咕嘟咕嘟的,用不了几分钟就熟了。”
“鸡蛋这样吃法真是新鲜呢。”
“当然新鲜了,连口味也和水煮的也不一样,有股子说不出的味儿。想想,这和人的活法一样,虽然另类,但谁又能说那不是一种别具一格有滋不味的活法呢。就象六根清静的和尚,和我这样活得乱八七糟的俗人,谁也别说谁活得差。”
“你倒是会给自己先找一个堕落的理由。”小语回头,眼睛,怎么看怎么象一个出家的小尼。
就要熟落的太阳红得耀眼,暑气随之退了八分。
瓜田就在村后不远的官路边。瓜熟还早,瓜庵子还没搭。
瓜园不大,林老师说只有六分地。瓜秧儿油绿,拖满了地,青青翠翠的小瓜妞儿点满了地皮。温热的霞光,将它们薄薄拢在怀中,如同巨人乳母怀里的诸多婴儿。
我们站在地头的一棵半大的杨树下,看林老帅用瓜铲压瓜秧,或打打叉秧儿。他回头说,再用一个月,瓜就熟了。说完就扭脸抬眼看南方,他知道,他的儿女们全在那个方向里奔忙着,顾不得回来尝他种的瓜啊。
放学了。穿得红红白白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结队从故道的林丛里鸟儿一样飞出来,笑声,一崩(下)子就冲到了我们面前。
小语叹气:“我,我们,都曾这样美好过。”
我笑:“我儿子,还有你将来的……那个什么也会象他们一样的快乐……”
小语夸张地冲我张开五指,我嘿嘿地笑着,心里却莫名地酸了一下。
两个女学生咯咯地笑着骑车而来,看到我和小语,那是好羡慕的眼神。其实,她们不知道,我们更羡慕她们。
给林老师打了个招呼,我们沿小路向西,三四百米就拐进了故道。
树影重叠,半明不暗的,蝉声时松时紧,时光在这空河的凹处显得心事重重,或者说无所事事,怪呀。
一边朝林子深处扎,我一边给小语大讲小时候偷瓜的丑事儿:“……那一回叫人家抓住,都怪志远,我们仨人,每个偷了四五个甜瓜,本来都已经安全了,可跑到半道儿,那家伙停下来撒尿,结果让人结逮住了,他就把我们全供出来了,从来没有过的惨败呀……哈哈,这会儿想想,挺有味儿的哩……”
“时间真是好东西啊,不但能洗去你的痛苦,还能洗去你的羞耻感呢。”小语用手弯了一根垂下的柳枝,看着我,不急不缓抽着自己的手心。
“当时真是羞死了,这会儿,正如你所说,不知耻啦。”我四下乱撒摸着眼神,忽然几步向前,对小语说:“看看,这树桩真是充满了哲理!”
这树桩,高出地面半尺,比脸盆略小,看那沤得半半拉拉的灰黑的树皮,好象是杨树,妙的是,桩的一边,挺着三五枝象征着新生的树芽,淡红色,最高的也不过手指头,而离芽儿不远,就是成片的鱼鳃状的白色的真菌类生物,乡下人俗称的“树蛾子”,它,却是腐败和死亡的象征。
我弯腰用手抠着那树蛾子:“怪吧,生与死同现在一个母体,看谁更强大吧。”
小语幽幽地说:“有点儿象佛的世界呢,生与死,悟与执,看谁能敌过谁。”
我又好事儿地查那纹路清晰的年轮:“……真巧啊,正好25道!和你同岁呢丫头!”实际上是23道,我又作讴歌状,“你多幸运啊,人家被斩首了,你却还在茁壮地成长!”
小语直起腰:“您看我活得茁壮吗?”
我就拿着个嘴胡咧咧,逗小语。这时,忽然听到里面有孩子叽叽嘎嘎笑叫的声音,就拨开树枝子找过去,一看,两个小男孩儿正用铲子在一棵柳树下刨土呢,好大一片新土。
我问小语:“知道他们在干么吗?”
小语摇头。
那两个小家伙见我们过来,四个眼儿碰了一下,各人拿着各人的破茶缸子怯呼呼地要走。
我笑着过去,借了那个个儿头儿稍高、嘴角长着黑痣的那个男孩儿的铲子。
我蹲下去,也开始一层一层地刨土:“我也刨个爬者让你先睹为快……爬者这东西真是灵性啊,你说它们远在地下,不到天黑不出来,它们是怎么知道天黑天明的呢?”
小语:“是本能也是天意吧。如果它们大明天的出来岂不是要让贪吃的人类早早地嚼没了?比如你吧,人家没出来你就掘地三尺了。”
“我主要是想让你知道关于爬者的另一个灵异的特性……噢,刨到一个了……”铲子下,出现了一个黄豆粒大小的洞,我小心翼翼地用铲子尖剜那洞,洞口渐大如拇指,我的手指下去,一个爬者抓着我的手指就让我给吊上来了,返身放在小语手心,那小东西尖利的前爪一定抓痒了她的手心,小语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将它抛在软土上,接着又捡起来,放在掌心,任它多少个小爪子朝天迟缓地乱蹬,“这爬者还有一个灵妙的地方,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是农历的五月二十六,是双日子对吧?”
小语点头,接着就抬头看,我跟着她看:林梢以上是灰蓝的天空。
“你等着……一会儿我再送你一个……”我小心地在掘出第一个爬者的位置四周浅掘——七八铲之后,我就掘出了另一个爬者,又递到小语手心。
小语惊奇不己:“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第八十一章 今年怎么舍得出不断出来了呢?
“这就是它们灵异的地方,只要是在农历的双日,只要你能发现一个爬者,那在它的四周不远,就一定会有第二个。这个规律真的太神奇了。如果说它能凭感应知道天黑与否,那它又是凭什么感应在它附近的伙伴也会在同一天出土而偕伴而出呢?”
“你编的吧?”
“绝对是真的。而且,只要双日才会成双出土,单日不存在这现象……”
小语叹了一口气,“你这‘出土’一词用得够妙,一个生命能在地下埋上十多年,不是古董虫儿不是出土又该怎样说呢?”
“多谢夸奖,我再卖力多给你刨几个。”
“别刨了,回吧,天快黑了。”小语说完,弯腰把爬者放到软土上,磨身就走。
我把铲子递给那男孩子,随后跟上。
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抢夺声:两个孩子在抢那两个被小语放生的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