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元冕也是时而宿在含雍殿,时而恩泽后宫。
容貌天生自然,我从不自恋。但是我一贯自信。从小到大经验,这张皮相,杀伤摧毁之力不弱。
我以为无人会是意外,然而,元冕却成意外。他是喜欢我的容貌,但却从未沉醉。
这令我心中郁郁。
我与他的这场角力,双方都太能自制,谁都在保存实力,以至于相持之下入了僵局。
虽已立春,北国春天却姗姗来迟。这几日的御苑中,腊梅居然还在怒放。又是难得偷到半日闲,元冕在含雍殿接见朝中数臣,我便有空到花苑中走走。
星星点点的黄,玉一般的光泽,众多文人骚客笔下的花君子,我却一直看了就觉心中不适。我曾命令晋宫中拔除所有腊梅植株,为此事皇兄还笑说我蛮横的莫名其妙。
也许就是莫名其妙的厌恶罢。
腊梅太冷,太傲,甚至不希罕绿叶的陪衬,自己就这么独立枝头。殊不知,如此突出自己,反而显得自己太落寞。
太落寞。
“无双公主。”
我回头,看到的是太子元翎。
“公主今日雅兴啊。”青年向我微笑。
“殿下说笑了,锦绣只是闲来无聊,到处随便走走。”
看到他身后的侍从手中提着几摞食盒。
“殿下是要去皇后处罢。”
“哦不,我刚从母后宫里出来,听母后说苑中腊梅盛放,因此过来看看。”
我礼貌的笑了笑:“锦绣正好要回去,就不打扰殿下赏梅了。”说罢转过身去要走。
“请留步。”元翎喊。
我奇怪,回头看他。
他有些羞赧的笑笑:“我今日入宫,是去送我新婚的烧尾给母后。既然在此遇到公主,我也希望公主能收下我的烧尾,也算是答谢公主赐赋之恩罢。”
说罢,示意身后的侍从提来一个食盒送到我面前。
我没听懂元翎所说的烧尾是什么物事,但大致不外乎是一种新婚后赠食给亲朋的齐国风俗。既是他好意,我也就欣然受下。
“殿下盛情,锦绣却之不恭,多谢。”伸手去接那食盒。
元翎见我接受,竟显得十分开心。“公主身为凤台文书使,为父皇分劳解忧,公事定是十分繁忙。只是公主身子向来柔弱,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这番话就有些古怪了,我与元翎,只一面之缘,说话不过三两句。今日他说出这话是否稍嫌亲昵。
难以回应,只是抿嘴。
看我不响,元翎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头,脸涨红,急忙双手合抱,对我作了个揖。
“元翎唐突失言了,望公主见谅。”
“哪里,有劳殿下挂心,锦绣深感荣幸。”不再多说,向元翎欠了欠身,便提起那食盒走回含雍殿。
快要走入殿门,才觉手提食盒去见元冕着实不雅,于是赶紧转身,又要折回盘书房。
“妘锦绣。”
偏偏不遂人愿,殿中正坐的元冕发现我行踪。
“你拿的是什么。”他走过来。
“适才在花苑中遇见太子,这是他所赠吃食。”如实相告。
他瞪着那个漆木黑底红描的食盒看了半天,忽地勃然大怒。
“王德承!”
王德承听得出元冕怒意,吓得脸色发白,从殿内跑出。
“将这个食盒收走。”元冕一直没看我,只是盯着那盒子。
王德承自然是乖觉地立刻上前从我手中夺过食盒,退开了。
两人站在殿门口,北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
“你可真是做得好。” 他再看我时,竟有些咬牙切齿。
根本一头雾水。我又得罪他什么地方了。莫非这食盒有些什么典故。
“还请陛下明示,锦绣缘何受到斥责。”
“朕斥责你了么,朕是夸你本事大呢。”说完就扔下我,直入殿内。
我只气闷。帝王身边过活,就这么难耐。尽够小心翼翼了,还是有无妄之灾临头。从前我也是个脾气乖张之人,身边莫说是侍女宦官,就是皇后嫔妃也没少受过我为难折磨,如今真是现世报,轮到我受尽非难。
现在手上食盒也没了,我难道就要装个没事人进去侍奉元冕?这怕就是为奴之道罢,打落牙只能往肚里吞,脸上还要一脸感激,仿佛吃到什么赏赐美食。
为奴。女官带个官字又如何,不过一奴才耳。
只是,我是半吊子罢,他人冷脸相对,冷语相向,要叫我压贬自己,去屈膝逢迎,我就是再如何冷静超然,用理智劝说自己,可那颗心,她强硬拒绝。
罢了,回盘书房休息会子,不去管他。
回房躺到床上,还未安生,就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王德承。
“公主怎么回来啦,圣上叫您呐。”他边说,边在用帕子抹汗。
“麻烦公公说一声,我有点不适,不便侍驾。”我只冷冷回他,说罢就要关门。
“啊哟小祖宗啊,您再有什么事儿,等应完了这茬罢。要是咱家这么只人回去,头上脑袋也要保不住。”
王德承死死扒住我的门,不肯放手。
元冕怒气还未消化,竟把王德承唬得如此惊战?
无奈,只得被王德承拖了过去。
殿中不止元冕一人,还有个身着四品朝服的文官跪在元冕面前,那蜷成一团的暗红身影,正簌簌发抖。
看到我走进,元冕不耐烦对那人道:“你姑且退下。”
如临大赦,那文官一叩头,呼声:“微臣告退。”便急急撤下,甚至都顾不上扫我一眼。
我看向元冕,他面无表情的转身坐到御案边,手拾起案上的一沓毛边纸笺看着,整个人似乎静止,只眼中流出肃杀之气却是十分慑人。
我觉得不对劲。这不是为了方才之事。方才他虽说动怒,但绝没有此时这种令人不由自主震惮的寒意。
“你们姓妘的人果然都很能闹。”
正在暗自揣度情况的时候,突然这一声凛冽的话语向我袭来,竟在我心中狠狠捶了一下。一时间头脑空白,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他说“你们”。
难道皇兄出事?
立时心中涌起一阵惊慌并急切的疼痛。
“皇兄他怎么了?”失态仓皇脱口而出,等内心警戒恢复,已是铸成大错。
元冕眼中厉光暴长:“皇兄?你兄妹果然是一心密谋复国,居然内心还是以皇兄御妹相称。岂有此理。朝中早有人劝朕诛杀你们妘氏,朕却以礼相待,加户晋爵。好,这就是你们回报朕的。”
我嗵的一声跪下,头叩地有声。
“锦绣只是一时情急,以为兄长出了事情,脑中混沌,才不知死活口出僭言。陛下明察,锦绣忠心,绝无二意。”
“忠心?你兄妹二人,一个写哀悼晋国的诗词,一个勾引大齐太子,这就算是忠心。”手一挥,那一沓毛边纸就砸到了我面前。
眼角已瞟到那纸上是皇兄笔迹,不敢细看,但心放下了太半。原来皇兄并未出事,只是有人暗里告发他忧怀故国,写诗抒意。
吊悬之心落下,头脑立刻清明,便可好好思量脱罪之法。
这桩事情,看似凶险,可未必真会致命。
其一,皇兄吟诵怀旧诗词,虽不合时宜,毕竟也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其二,控我勾引太子,更是子虚乌有,莫名其妙。我与太子,只见二面,从未多话,自问光明磊落,何患获罪。
“陛下明鉴。国破家亡之人,适逢年节,伤感过往,总有难免。一人身为降臣,若真能做到乐不思蜀,岂非无心无肺,丧失人情的禽兽。况且,若说上京侯真有野心密谋,又怎会明目张胆写诗作赋,暴露心意,引来猜忌。这一切,不过是居心叵测之人恶意挑拨,徒使陛下烦心而已。兄长惯来安逸,并非嗜权贪位之人,锦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告兄长逆反之罪,实在天大冤枉。”
元冕冷哼:“项上人头担保?你自己的项上人头也要不保,还想担保别人。”
“这正是锦绣再要说的。勾引之说实在莫须有。锦绣与太子鲜有交集,仅有两次相遇,一次陛下在场,一次众多侍从目睹,包括陛下在内,诸人皆可为人证,要说锦绣做出此种寡廉鲜耻之事,实在滑天下之大稽。”这回实在理直气壮。
元冕看着我,一直不说话,半天后,却冷笑起来。
“果然伶牙俐齿,被你这么一说,倒是黑白完全颠倒了。”
我恼恨,这人恐怕实际上已接受我的说辞,却偏偏要装成决不置信的样子,讥讽打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