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立一边,等着元冕叫我退下。
这时,王德承端了个覆盖绛色绸缎的鎏金托碟走进殿内,跪到元冕面前,又掀开绛绸,向上呈去。
我朝托碟里看去,是数十几枚柏木腰牌。心里顿时明白,这是要请元冕挑选今夜侍驾的女子。
元冕只是看了一遍碟中木牌,却并不伸手去摞牌子。反而看向我笑,笑得很有些不怀好意。
我只是淡然回视他。
“今日不摞牌子了,朕就歇在含雍殿。”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我。
王德承收起托碟,退了下去。
他慢慢踱到我面前,看着我,又是笑。
“锦绣,”声音温柔的让我头皮发麻。
他叫了我名字后,又停了半晌。
“你退下罢。”
充任元冕文书女官,作息也与元冕同步。偏偏这人太过勤政,一日之中,竟有二分之一的时辰是在决断国务,连累我也是起早摸黑,不分晨昏。
终于熬到上元节,按照惯例应休朝一天,君臣同宴,共怀新春。我也终于得了空,可以休整休整。实在是个天性懒散的人,元宵这天早上,既是不用到含雍殿当值,我索性赖在了床上惬惬意意睡起白日觉来。不睡觉又能做什么呢,今日是元宵节,新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是圆聚之节,朝堂上君臣同乐,内宫中后妃共庆。过去在晋国,一贯是有上元灯会的习俗的,如今上京侯府中还会有人扎竹灯做灯谜么。他们今晚该会环聚一桌共食元宵罢。过去每年,父皇母后,以及皇兄,都会一同陪我品尝元宵。可是今晚,我将只有独自一人。
皇兄登基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大赦天下,昭示祥瑞。朝廷下诏:正月十五元宵前后三日,上京解除夜行禁令,京城皇亲贵戚、仕庶百姓均可彻夜长游,以兹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这实际上是我的主意。
我对皇兄说,听说每年元宵,民间盛行上元灯会,届时长街陋巷,寺观楼阁,都会巧为装饰,张灯明烛,上京将是一夜灿烂如画,火树银花。此等美景,我等贵胄却反因深居禁宫而无缘得见。今年不如下旨,开放门庭,百无禁忌,宗贵仕庶,共闹元宵。
皇兄欣然应允。
于是上元当晚,吃罢元宵,皇兄携我,还有当时的皇后史端泽,以及嫔妃诰命,亲王诸人,在侍从暗随之下,去赏民间灯会。
出了宣德门,便是山楼影灯、十里辉煌的御街。长街两旁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远扬。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倒吃冷淘,口吞铁剑,,猴呈百戏,鱼跳刀门。各色奇巧百端,实在是我们这些宫中之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别提那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
真真是 日暮迎祥对御归,宫花载路锦成堆。
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
然而,这一切并非我真实目的。那夜上元灯会,我有大事要办。
上京游蛟河,有个传统习俗游戏,放漂船灯。就是由女子自扎竹灯,内置方胜小笺,放漂游蛟河,在不远处由她们心仪男子捞得,让那男子阅读小笺,明她心意。
我们一行人来到河畔,我便怂恿嫔妃宫娥也来一戏。
自然众人大感兴趣,皇后史端泽也是兴致勃勃扎灯写笺。一时间河上漂灯数十船,皇兄满载。只是奇怪,数灯之中,并无皇后所做。
此事并未留在众人心上。到元宵夜半,大家兴尽,便打道回宫。
数月后,鸿胪寺卿崔放之因贪污获罪,抄没全家。从他府中书房暗格内抄出香艳宫词小笺,上书题字,竟是皇后闺名。
皇后六宫之主,竟不顾妇德,违背纲常,犯下如此大孽。皇兄震怒,下旨废后,并赐鸩酒。
史端泽饮鸩自裁时,我去观看。她看到我,指着我凄厉怒骂:我知道是你做的,我就是化为厉鬼,也饶不了你。
我嘿嘿冷笑:是我做的,但你咎由自取。
她真的是咎由自取。
我与皇兄,浓情蜜意。皇后看在眼里,毒在心里。不仅倚仗皇后职权,处处作对于我,更是不知非礼勿言,竟在背里阴讦我与皇兄私事。此等女子,怎能不令人咬牙切齿。她在宫中,我无宁日,必要将她除之后快。
史氏自裁又三月后,皇兄重立新后甄妤融。后宫太平。
我知道是你做的,我就是化为厉鬼,也饶不了你。
忽然从梦中惊醒。自己还正躺在盘书房的床上。真是可恶,不是都说白日美梦么,怎么今日却做了这么个扰人心烦的噩梦。
再也不想睡了,起身梳洗。
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来送午膳的罢。自从那次晕倒含雍殿以后,元冕就许我特权,责成尚食局主膳负责我三餐,务必令我满意。
开门一看,却是一个面生宫女。
她面容严肃的开口:“奴婢是仪凤宫尚宫,今日仪凤宫中皇后娘娘大宴嫔妃诰命,未见公主到场,娘娘特遣奴婢来传唤公主。”
立刻注意到她用的是传唤二字,而非迎请、邀请之词。心生警惕,皇后来意不善。
不过,既然宴请贵妇诰命,妤融应该也在。我正好找她问问侯府近况。
“既是如此,尚宫带路。”
未入仪凤宫门时,听到里面一片欢声笑语,一踏入门,四下一片安静。
是等好戏开场么。
“娘娘,凤台文书使带到。”
“映梅,不可如此逾礼,公主还是公主,怎可乱喊。”皇后板脸,一副斥责尚宫之态。
“奴婢知错了。”低头退下。
皇后脸上呈出笑意:“今日元宵聚宴,公主不到,是否是身子不好。”
“我并不知道我需到场,因此在自己屋中补眠。”
皇后笑容减了几分,看着我不说话。
耳边响起一声不屑的冷哼,我转头看,是德妃。
“公主还真是公主,作了女官,也不知女官身份职责,”她的声音满是嫉恨:“那是当然,公主身份多特殊啊,日日夜夜侍奉陛下,自然劳累,补眠可真是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我心下已是生怒,这种粗俗话语,她也说的出口。
“公主,你也别怪本宫苛刻,”皇后接话,一脸诚恳:“公主虽是圣上身边的人,但毕竟是隶属内殿省管辖的宫廷女官,像这般重大宴席,原也该随侍在侧。公主若有特殊,倒会显得本宫有失公允。”
还真是一出好戏,红脸白脸,角色俱全。
正说反说,都是我错。我也无话反驳,就站在殿中等待皇后下文。
“今日公主前来,本宫倒是有话要问公主。”皇后正色。
“皇后请说。”
“本宫日前听人禀报,说曾有一晚圣上下旨尚食局精心制作三百道菜点,只为其中能有一二博得公主欢心。此事可是事实?”
那晚有三百道菜点么,只知道当时四盘菜点一轮,上了十六七轮后我就请元冕停止上菜。不过实际准备了三百道也有可能。看来我只能认下。
“可能确有此事罢。”
“本宫本不欲与公主为难,但如果此事属实,本宫不得不提醒公主一句。”皇后正义凛然。
“公主昔日在晋宫之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生活奢靡,用度无章,致使国库空虚,财政匮乏。但这是晋国内政,本宫不会多言。只是我皇帝陛下向来崇尚节俭自律,如今却因公主破例,可能遭致朝廷非议,本宫就非得出面管教了。”
周围许多宫妃,看到皇后要当众给我难堪,都在暗笑。
“以色侍君,本不长久。狐媚惑主,更是大错。公主既是身在齐宫,德行操守应好生自律才是正道。”
皇后说完,慢条斯理的端起面前玉爵,饮了一口。
呵,皇后管教宫女完毕,我在众人眼中已是十恶不赦的妖姬。皇后高明,所说之话,所引之据,似是而非,真假混淆,仔细推敲之下,倒还真不可强说她冤枉我。
百口莫辩,相争无益,我还是从长计议罢。
正在众女恶出一口怨气之时,殿外司仪太监高唱起来:
“皇帝陛下驾到——”
我明显看到皇后持着玉爵的手一抖。没料到皇帝会立刻出现?怕我含屈告状?
放心,我怎么会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