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的望着我,半晌,低声道:“快十一点了,大哥,我们回去吧,伯母会担心呢!”
我突然无法出声,也无法面对他那双幽深的眼睛。
折腾了这么几个钟头,也确实想回家了。我转过身,闷闷地往回路走,丹安静地走在我旁边。过了两条街,他突然开口道:“其实我不是很介意。”
“什么?”我没听懂他这没头没脑的话。
“我是说,我知道你生气,是故意进去的。”丹轻轻与我说道:“但我其实不是很介意同性恋酒吧这种地方。”
我转头看他。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街灯不是很亮,映得他一无表情的面孔有点朦胧。
“会到那里的人……要什么都很清楚。光明正大地写在脸上,所以我不是很介意。”
这次我真的听懂了他的意思。
的确。
现在想起来,我先前的举动其实十分幼稚。
对丹造成最深伤害的并不是曾被男人侵犯,而是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信任或理当信任的人侵犯或出卖。
造成他无法信赖别人、没有安全感、失眠的真正祸首是背叛。
让他害怕的是人心。
因为无论怎样,没人能真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路灯下,丹拉住我,低着头与我说:“我很抱歉。”
我无法应声。
他讲:“其实阿荣他们都反对过,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很抱歉。”声音无限低落负疚。
那一刻,我无法再坚持什么,只想紧紧的拥抱他,
手都张开来了,但还是不敢,最后只得改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就是这一瞬间,我突然领会到丹的心情。
他一定也是如此。
不是不想亲近,只是事到临头仍免不了害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况他绝对不止被咬一口这么简单。
我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跟他讲:“回去吧。”
他没做声,可是我并不在意。
这么长时间了,多少摸到一点丹的习惯。
他不作声时,就是他百依百顺,什么都可接受,无异议的时候。
我们一同向我停车的地方走去,经过一个甜甜圈店门口时,我正问丹:“我开车出来,你怎么跟上来的?”
他没有回答。
我奇怪,转头看他,发现他已站住,扭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东西。
“你看什么?那个乞丐?”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落在甜甜圈店店面后十来米的昏暗街角处有个蜷缩在地上的乞丐。
丹象是完全没听到我的话,反而还向那个乞丐走了几步,然后就站在那里,发怔地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眉头拧起,错愕、吃惊、诧异、迷惑、感慨、不忍的种种神情一一在他眼中掠过。我从没见过他眼中有过这么多这么复杂的情绪,不犹得也仔细看了那乞丐几眼。
也就是这么几眼,令我心中一动。
丹站在那里至少足有十多分钟,幸亏夜已深,街上人少,不然恐怕会被人当成神经病。他突然开始掏口袋,东翻西找,摸出一些钞票,向那乞丐走了一步,忽然又回过头,问我:“大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我翻了一下口袋,找出二百四十块,递给丹。
他拿过去,慢慢地走到那乞丐面前,蹲下来,把所有的钱放在他身前的一个破碗里,然后站起来退了一步。
零钱轻轻落在碗中,丁冬作响,在深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本来似具僵尸般的乞丐慢慢有了动作。
他先是垂头看了看碗中的钱,糊满眼屎的双眼突然难以置信的瞪大,颤巍巍地伸出鸟抓般的一只手,拿起一张100块的钞票就着路灯昏暗的光线眯眼看了看,好象是确认自己不曾老眼昏花后,他又有点不能相信的慢慢抬起头,往丹看过去。一连串的动作慢得仿佛那已是乞丐破败的躯体中最后的一丝力气。
我站在他们十步开外,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乞丐看着丹的眼中有着无用置疑的惊诧和感激,丹的眼神有点茫然,但更多的还是百感丛生后的不忍。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如此真挚纯良,他的灵魂是如此的干净仁厚,与那个素来以冷血无情诡计多端而著称的圣…拉琪尔斯…丹根本就是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暗暗心酸起来。
纯粹的丹其实自有他温柔体贴的地方。
这样的感叹还没过去,我突然发现那个乞丐的眼神从感激变成迷惑,接着回忆、然后迟疑……最后肯定。我真不能相信,他那双看起来几乎象是快要瞎掉的老眼竟然还能爆出这样的精光。
那一刻,我暗叫不妙。
乞丐突然沙哑干涩地“荷”“荷”怪叫了两声,而后爆出一串语速很快、我听不懂又含混的话,并向丹扑过去。
丹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后退。
下一刻,我看到一个终生都会错疑自己是否视力不正常的场面。
那乞丐的一只污黑鸟爪猛的抓向丹的一只脚踝,丹不但躲避不及被他一抓而中,慌乱中竟然还被他拉得“砰”一记,跌坐地上,挣脱不得。
我大叫一声,冲上去。一脚踹向那乞丐,同时护住丹。
“干什么?!”我叫:“你想干什么?!”
乞丐被我踢撞在墙上,却仍死抓丹不放。
“放开你的脏手!”我连忙抓紧丹,再给他两脚。
那乞丐被我踹得爬不起来,一双老眼却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丹,向他竭力伸长着两只鸟抓般的手,口中嘶哑地不断叫喊着。
终于把他踢开,我架着丹踉跄地往后退开。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清了一句乞丐的叫嚷。
他在叫“丹!——”
在那堆不知所谓的叫嚷中夹杂着这么几句口音浓重的英文。
他在喊:“丹!我的宝贝……宝贝……我知道是你,你已经长大了,丹——噢,到你的主人身边来,丹……我的丹……”
那种委琐淫糜的语调令我毛骨悚然。他眼中的疯狂和灼热更令我不寒而栗。反射性的,我看向破天荒靠在我怀里的丹。
路灯下,他脸色灰白得简直发青,连嘴唇都变成紫色,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双眼同样直勾勾地,带着某种不可解的伤感,一眨不眨地瞪着那个乞丐。比起这些表面化的情绪,他急遽下降的体温令我更直观地感受他此刻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恐惧。
瞬间,心火腾上来。双手成拳,我向那乞丐欺近,却被人拉住。
丹冷如寒冰的双手似抓着救命稻草般地死死揪着我的衣服。
我转头,他眼中露出哀求。
象濒死重伤的小动物。
我脑中一阵轰鸣,那杀人的气力不晓得跑到了哪里。
下一刻,我搂着丹迅速地离开了那个街口。
回到我放在停车场的车上,我并没有立即开车。
心里似有只无形的手拼命绞着。
如果……如果,此刻我手里有把刀……我会毫无犹豫的折回去,切开那乞丐的喉咙,但是我会很小心,慢慢地割,保证他没十天半个月绝对死不了……我会……
真是……狗屎的……今天是什么黑煞日!怎么会好端端地跑出来,让丹碰到这样的事?!
我猛的捶了方向盘一记,呼出一口气,踩动油门,将车驶向家的方向。
一路无言。
我自倒后镜中观看丹无数次。
幸好,他不再有先前那种令人担心的眼神,只是脸色依然难看。
黑暗中,我如以往那样,把车子偷偷驶入家里的车库停好。
“丹,到家了。”我跟他说。
丹坐在后座上没动。
我推开车门下来,绕到他那一边,敲敲车窗。
“嗨,到家了,下来。”我说。
他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忽然轻声喊我,“大哥。”
他说:“请你不要再为难他。”
低不可闻的一句话,却字字千钧般地落在我心头上。
万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