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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真的,无论是荣和道格,还是泰,戒毒后都瘦了一大圈。丹更不用提了。
妈转头又拉住爸说:“看到他们,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这明明就是你的孩子呀!失去了那么久,如今终于都回到你的怀里!”讲到这里,妈晚餐时一直含在眼睛里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爸搂住她,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
妈抓住爸胸前的衣服,哭着问他:“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对吗?立峰,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感觉。”爸爸点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把妈搂得更紧。我却看得分明他眼眶也是微红。
“天啊!上帝!”妈说:“他们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我却不敢去拥抱他们,真怕会吓到这些孩子。一顿饭下来,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又吃得那么少。”
至此,爸终于开了口,他要妈,“不要急,慢慢来。等他们习惯了,自然便会与我们亲近起来。”
妈哭了一会,很快想起,“立峰,那些文件还要弄多久?”
她催爸:“这件事一定得尽快弄出来。我……”又讲:“我现在别说是几个月,就是几天都觉得等不下去了。”
爸则一连串是是是的应着她,
还说“我何尝不急,再说还有东平呀!他有多急,你不是不知道。可事情还得一件件的来,不能留下半点后遗症!”
我真没想到,爸妈会对丹他们有这样好的印象。
爸后来跟我说:“这个就叫缘分!”
也就是洋人说的命运。
他告诉我:“很久之前,由于你所知道的那个原因,我们魏家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在这些变故中,我失去了父母、兄长、小弟,还有头生子,你妈妈也因此患上习惯性流产。你虽然是独子,但其实已经是我们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保住了的孩子。”
我这才有点明白了妈这样激动的原因。
但……我说:“可这似乎应该是两回事吧!”
爸也同意,“是两回事!”
“但你看不出来吗?东平。”他说:“你妈一见丹他们,便被他们勾起所有的母性情怀,连我看到他们也有种异常亲切的感觉。你不也一样,几乎是初次见面便直觉地喜欢他们,想要亲近他们。这个,在华人的讲法里,便是缘分了!”
他跟我道:“看样子,丹他们是注定要与你做兄弟,做我们家的儿子了!”
为爸的这句话,我几乎没想欢呼三声。
妈比我还急不可待,第二天便指挥成队的仆人到主屋的东首去整理房间,骚嚷一整日。
我上学回来,便与她抗议,“干么搬来搬去?他们现在不挺好,正贴住我的房间。”
妈的意思是“哪有主人睡客房的。”而且“那房间旧了,丹他们要开始新生活,怎可住旧屋?”
但顺得哥心失嫂意,她忙了一天,却发现主屋东头成套的房间不足四个,而且我又说“若丹他们搬过来,那我也得搬过来。”
一下子五个猴头可要如何安置。
妈烦将起来,一个电话打给爸爸,叫他马上安排设计师和装修工人过来,她要把主屋的东首统统推掉重建,跟着又把家里一共五位管家中分出两男一女,叫他们来当监工,务必要叫工程在三周内完工。
她还问我,“卧室的颜色要什么定?丹他们都喜欢什么呢?”一副急欲布置儿童房的样子。
我几乎没要摇头,连一旁的女佣都偷笑。
老妈兴奋得不象话,哪里象是得了四个十多岁的儿子,倒似一口气又生个四个婴儿。
管家告诉我,一天下来,妈已与丹他们交手三百回。
她急着要跟他们培养感情,丹他们则尚在初期适应中,目定口呆之余,一律拒绝,把她一推老远。而我那亲爱慈和耐性奇佳的妈妈真跟曾国藩写的打太平天国奏折一样——屡败屡战,毫不气馁。
千万别以为我妈那一套就是把全世界的美好都端出来塞给丹他们,再加上鼻涕眼泪拥抱之类的棒棒糖炸弹。没有人能比我这个得她生养快十四年的儿子更清楚她那套“培养感情”是怎么回事。
我满怀期待地问管家:“丹他们反应如何?”
他亦是一副忍笑的样子。
“泰少爷和道格少爷头都给夫人搞晕了。”
果然。
我“哈”的一声笑出来。
我家就属老妈的温情攻势最惊人。她要是火力全开,少有人招架得住的。左右邻居都晓得,再难搞的小孩到了妈面前也得服服帖帖,乖得跟安琪儿没两样,可爱得教人看了只想狠狠地亲两口。我小时侯曾偷偷叫她“儿必杀”,就是男女通杀百试百灵的意思。
“不过,”管家又说:“丹少爷就完全不同,应对温文疏离条理分明,夫人对他完全没有办法,荣少爷又都朝丹少爷看齐,有点难弄呢!”他在我家服务已超过十年,晓得我妈对小孩的本事,故而语气有点担心。
我却不这样想。
道格和泰怎能跟丹和荣比,吃过的苦头虽然不少,但到底不及他们。丹和荣对“父母”这两字连最起码的概念都没有,妈的慈母情怀哪有那么容易可以打动他们的。
我跟管家笑道:“等着瞧吧,再过几天就好了!妈的‘儿必杀’还没全套使将出来呢!”这位管家几乎等于看着我长大的,怎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至此,我心大定。
有妈去缠着丹,保管教他连动脑筋想逃家的念头都没功夫。爸说的真不错,看来他们是注定要当我的兄弟了。
在爸和我的强力督促之下,律师团成绩卓然。
两周后,整套的司法程序已经基本理顺打通,丹他们的身世也有比较完整正确的版本,一切就绪。
我发给他们每人一个文件袋,里头装着各人的身世。连同所有的政府官方文件摊在他们面前,与他们说:“只要你们想,随时可以成为魏家的一份子。”稍后,再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们想回家也可以。”
这最后一句,是爸爸坚持的。
因为一家之长——魏立峰先生说:“他们的生理年龄还没有成年,但他们的心理年龄早已独立,拥有足够的判断能力,他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所要的。”
他们可以留在我家当少爷,也可以选择一个人去念书、或工作,再或者带一笔不需要归还或付利息的教育经费去开创自己的人生,甚至再回街头做混混都可以……一切由他们自己选择,家里可以为他们提供各种他们所能想象与他们无法想象的方便。
道理上,我是接受爸爸的看法的。
我不能把丹他们当成自己的“洋娃娃”,真要是如此,那跟从前那些试图控制他们的人又有什么区别。而然感情上,我决不希望他们离开,天晓得,那最后一句话,我说得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假如他们真的选择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庭里去,那我怎么办?
爸安慰我,“不会的。”他很有信心:“他们一定会都留下。”
爸认为:“以往现实待他们不公平,从没给过他们选择的机会,但却教会他们把握机会的重要,那几乎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种求生本能。人对未知都有本能的恐惧,他们决不会选择自己真实状况全然不晓的所谓亲人,只会选择至少有点熟悉且又能带给他们莫大机会的我们。”
何况,再不然也有妈。
无论表面看起来如何,实际上丹他们都是内心善良柔软的人,不会忍心让两周来对他们百般呵护爱怜的妈难过失望。
爸爸觉得他这“软硬兼施”的主意可谓是万无一失,
我可没那么乐观。
他还没见过现实教会丹他们最重要有甚于“把握机会”的那一面。
事情最初确如爸所预料的。
这件事带给丹荣刀泰很大冲击。
每个人都怔怔的瞪着那文件袋,仿佛那是只会突然咬他们一口的妖怪。
很多年后,丹曾跟我坦言过当时的感觉。
他与我说:“生平头一次,机会放在我的面前,我有了选择,却感到莫名的恐惧。”
考虑一个星期,他仍无法做出抉择。
荣是这样、泰和刀也一样。
各有各的问题。
荣说:“我活到这么大,几乎都没有想过这类大问题,这简直伤透我脑筋。”
泰与刀的说法大同小异。
他们回答中隐含的无措和警戒震惊了我那位慈和温柔的母亲。
她问他们,“那么过去,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自然是逼着上,一切都没有选择。
他们其实生存得与野生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