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呆,嗫嚅道:「你怎知道了?只是我虽然喜欢,叔叔却未必肯的。」蓝黑色的裙裾如水般泼陈开来,同样低温的身躯依靠上了同类的怀抱。
「哥哥,药虫对没有挂念之心的人起不了作用的,既然能借助药虫存身,那必有所念挂之事。哥哥的挂念是什么?」
「小姐,我挂念的人从今往后都只会有小姐一个人。当初如果没有小姐,魏紫如今已是一堆白骨。还有什么资格谈论挂念之物。」
他苦笑,挂念的原来是离自己最遥远的。只是舍了这一副残躯也要救下他即使知道是利用也没办法抛弃。
不过是作茧自缚,到头来辗转尘寰无人顾。
「哥哥,碧儿真的可以和五少爷一起玩耍么?选了他叔叔要是生气,又会像上次那样让人把花园里的花全烧掉了。」冷碧的声音无比委屈,小小少女的心里全都是对喜爱花朵的怜惜。
只有魏紫才知道所谓的「把花烧掉」的同时,还有当时在那座花园所在宅邸里的几十条人命一起也做了那满园鲜花的陪葬。
「不妨的。这一次宗主大人不但不会生气,且反会嘉许小姐你呢。」男人自然地搂住怀里的少女,似乎是兄长一样的温柔叫人不由自主地安心。语音低沉,难分话里真假。
「小姐安心,虽然小姐如今忘却了,可是当年的恩情我绝不会忘,请小姐再多等一些时候。哪怕粉身碎骨,小姐的恩情我也一定会报答。」
少女歪着头浅浅地呼吸,不知何时已经进入梦乡。沉睡的脸庞白瓷似地细腻,却也同样寒凉。
魏紫抱住少女,费力地站起身来,将她安置在床上。自己却又在脚凳边坐了,静静地看着那被撞破的窗棱发怔。
刚才自己伤他,正是要把自己体内压抑蛊毒的药虫放到他的身上。宗主的术法要求躯壳干净,别的药虫待过的躯壳他绝不肯再沾,加之冷碧又看上戚家老五,定然不会再要戚澜做血祭。
接下来只要在这场暗斗里保住三哥的命就再无大碍。
然则施放自己身上保命的药虫到那个人身上,连失去常人心智的小姐也知道后果,他又如何能够不知?
今夜就因失了药虫几乎按捺不住院中的那些仆从,险些伤了那人性命。长此下去只怕不用等药虫在体内发作,先就会死在不受控制的仆从手里。
危险如斯,却终究不能不管不顾。
即使如此做为,本是愚不可及,却禁不住去反复思念那漫漫长夜里温暖,每一思及便如同虫毒爆烈游走般颤抖无依,欲罢无从。
既然彼此投有缘法,既然挂念之事本就是虚幻执妄,那么就放纵一回,报了恩,了了愿,就此——粉身碎骨。
长夜星稀,不知不觉竟而东方微明。
天亮了。
他终于依着床畔昏然睡去。
***
戚澜却一夜辗转。
睡是再也睡不得的了。他在父亲回朝的时候被保荐了一个殿前行走的殿卫官。前些日子要常常上殿轮值,今天不当班,却也是再无睡意。
他匆匆忙忙换了衣裳,独自去了京城最大的酒铺「得意楼」。
小二知情解意,也是眉挑眼通。左转右转,竟然把他带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小单间。戚澜向那小二微一点头,也不打赏便推门而入。
房里却坐着个锦绣衣冠的青年武官。那青年眉清目秀,面若冠玉,只可惜那饱满光洁的额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生生把他那好端端的文雅像貌破出几分杀气汹涌。
戚澜见他虽然坐着,却眼目都是倦意,打趣道:「昨夜是去偷了还是去抢了?怎么如此爱困?」
那青年见他来,懒懒道:「早朝去了几回,数今日最累人。否则凭本世子的能耐,偷抢的事情能叫我累成这样么?」
戚澜笑笑道:「世子言重了吧。早朝向来是做臣子必有的功课,世子早晚要继承易亲王的位子,现在多磨练些难道不好?」
原来这个青年竟然就是当今易亲王的独子木岚。
木岚冷笑道:「你看我家的老爹,可是轻易就死得了的?皇帝顾忌他,只怕有的是顾忌的日子了。先帝爷忌他十三年他也死不了。如今这个皇帝却不知道要顾忌他多少年。」
戚澜摇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一月不过见那么一次,却总来和我抱怨你父亲。」
木岚一双凤目又飞又亮,斜着眼狠狠看着戚澜道:「你们和皇帝斗,那是你们的事。眼下却又来连累我也不得安宁!」
戚澜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木岚冷冷道:「你还不知道,今日早朝西北的战报一到,说是争州危急求救,姓狄的老鬼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就把我往上荐,我那个父王,谦逊几句就要我接下圣命来。你面前如今是个『征西大将军』,手里捏着二十多万的兵卒呢。」
戚澜沉吟道:「任用皇室子弟打仗本来也不少见,可皇帝不怕给你爹握了兵权么?怎么这样大方。」
木岚冷笑,那剑痕微微舒展,更显得几分狰狞,盘据在他那白皙的额际颇叫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自然不放心的,只是先帝爷疑心太重,在西北待过的将领死的死罢的罢,如今却找不到几个把势。朝廷里除了我在连州和争州打过几场硬仗,其余居然没有了。你说还有谁合适?等和戎人占了龙廷,那便什么也无用了。」
戚澜一听这话便再不言语。他知这木岚自幼熟悉兵法,可是易亲王对其宠爱之极,从未上过战场。先帝在世时曾经为了铲除易亲王一系,派当时年仅十五的木岚戍守边关刚从敌人手中夺取的连州郡。
当年边境守官一易,立生战事,木岚虽然熟悉兵法,不过是个孩子,从没有真正带过兵卒。若非易亲王悄悄派了一位不得志的良将暗中辅佐,他只怕早就黄沙掩面尸骨不全。
这一段往事因着先帝做得太过露骨,除了新进官员无人不知,木岚额上至今还有被敌将袭击时所伤的剑痕,生生将一张素净温良的面子破得杀气逼人。
戚澜叹息道:「皇上又想仿先帝的作法么?只是如今派你一人前去无异放虎归山。再者说,和戎去年才被临近的蛰拉部重创,西北的战事怎么想也不该会那么十万火急才对。」
木岚眯眼笑道:「还是你精细,满朝的文武都急荒了眼。皇帝信了下面的战报,可是却不知道咱们在里面动的手脚。那时候你劝父王把人多多投在西北,我还不明白什么道理,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方便欺上瞒下。若说做奸臣,你倒是一把好手了。」
戚澜一哂,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自己投在易亲王一边,恰是父亲助新皇成功夺嫡的时候。五年来他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变,从逃出戚府再到回到戚府,他一步步算,一步步走。十几年来,机关算尽居然已经变成了习惯。
不知不觉,手掌轻轻按上胸膛。那片急痛早就在半夜渐渐消退。他同魏紫之间的纠缠情意便始于那一片刀光剑影的算计里。
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心中一乱,忽然想起这五年光景里那人或者也是催折难熬。一身的傲骨竟然被打磨得甘为人下,这其中受了多少折辱苦处?
想问问他怎么过的五载春秋,却是知道自己没有可问的,也不配问。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如果一天不去算计别人就是必死的。可是那个人呢?那人这五年究竟怎么过来的?为什么自己在他眼里能看见的仇恨却多不过——绝望?
他没有为了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过,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任何事情都是正常的。五年来他也一直觉得也许只是惆怅和无奈。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