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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韶接替了赶车的位置,坐在外面。文禾也进来车厢里坐下,直望着我说:“那彤戟是不是受伤了?”
我点头答:“他在与流寇对战时中箭,这伤才刚好了的。”
“珞儿,你不该来的。”他叹道,“你可知你过来的这一路多少凶险,如期抵达真真已是万幸。”
“如今哪里不凶险?”我笑。那宫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难道不凶险?“还是你本不愿我来找你?”
他摇一下头,说:“想见你和担心你安危相比,后者更重。”
我无言以对,心里泛起一丝失落感。他说的是实话,但我仍然有失落感。文禾发现了我的脸色变化,又微笑了,说:“你非要我在此说我有多想念你么?”
我用眼角瞥了一下默然的红珊,对他摇头。他呵呵一笑,掀起车帘,看着前头马背上的彤戟的背影。
南京的文宅是一处清静的小院。里外两重门,不过三四间正房。我的房间被文禾安排在他房间侧,红珊仍在旁边屋里。除了书房以外,还有一间厢房,隔了道墙在前院的后部。文禾让宅里的管事齐之海安排彤戟五人和李韶冷广住前院。这齐之海明显就是京师文府管事齐之洋的弟弟,文禾说是长洲老宅过来的。
我和红珊安顿好后,也过了午饭时候了。腹中饥饿,等人来叫去吃饭。
许久,前院终于过来一个姑娘,杏子单衫,鸦雏鬓色,娉婷摇曳地从繁枝海棠树下闪了过来。文禾居然用这么美的婢女,真是过分。我心里这么想着,却在那姑娘走近抬脸看向我时突然一惊。
她,正是那时从京师突然“失踪”了的胡黾勉外甥女,清歌。
红珊也很惊讶,看看清歌,又看看我。
“宋姑娘好久不见,清歌有礼了。”她走到近前对我万福一下,带有矜持笑意,“午饭备好了,请去前院,文公子为姑娘洗尘。”
她簪花佩玉,一身素纱薄罗,绝不是丫鬟婢女打扮,那无暇姿容如今添了一分丰腴妩媚,像个大家姑娘了。她在此,难道胡黾勉也在此么?我问:“你舅父也在南京么?”
她面不改色地说:“清歌只身而来,舅父并未同往。”
“你当初为何不声不响只身来南京,你舅父为寻你已离开京师了。”我想起那日胡黾勉内心着急却故作镇静的表情,不由有些生气。
清歌微微一笑:“我舅父迟早会找到我,他也不会有事的。”
“你……”我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愈发不平了。
“宋姑娘旅途劳顿,想必也饿坏了,何不先用午饭?请随我来。”她打断我的话,款款转身而去,俨然是主人状。
我感到红珊拽了一下我的袖口,扭脸看到她满眼困惑正在撇嘴的表情。
“算了。先喂饱肚子再说吧。”我对她苦笑一下,跟着清歌走去。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二十九章 彤戟
小小的花厅里摆了一张圆桌,上头冷菜已经摆了几道。文禾正在一旁与李韶说话,见清歌领我们进门,对我眨了一下眼,又回过头去。这时冷广也自门外把彤戟给带进来,彤戟到文禾跟前行礼。
“蒋护卫多礼了,请入席。”文禾回礼道。
“请文侍读称在下彤戟便好。”彤戟说。
文禾点点头,让他坐在自己左手侧的位置上。他的右手侧位置空着,我刻意走过去,假装没看到清歌眼里闪过的那道光。文禾微笑看着我在他身旁坐下,然后扭头对清歌说:“坐珞儿旁边吧。”
清歌袅然轻提裙裾,矜色入座,不发一言。彤戟盯着她,似有所思。
“李韶,上菜。”文禾轻轻说。
吃完了午饭,彤戟最先起身,谢过文禾后道先去看几位属下。文禾允之,便让他去了。接着清歌擦擦嘴唇角,站起来,对文禾说:“文公子,你昨日安排的书卷我已整理好,你可要查看?”
“不必了,你心思细密,哪次整理有过错?”文禾看着她,回答。
清歌一笑,正待还要说什么,红珊在我身后突然开口道:“大公子,姑娘有事同你说呢。”
“哦?何事?”文禾把目光转向我。
我的确是想问问这清歌蹊跷,但是红珊嘴也太快了。这一句话把清歌的脸一下拉长了。我便回答:“你随我来便知。”然后起身回房。
文禾走进我房门,我刚坐下对着妆奁水银镜卸发髻上的钗环。他站在我身后,抬手帮我抽出一只簪,我的头发慢慢垂落腰际。他一边用一只手轻柔捋着我微乱的长发,一边去拿我的梳篦。
我从镜里望着他温存专注的容颜,只觉心头一股暖意。但问题仍是要问的:“文禾,清歌为何会在这里,你未曾告诉我。”
他眼也不抬地说:“她是你启程后才到的,我也很意外。她独身而来,也行了月余,当时狼狈不堪,无处栖身,我便暂收留她。”
“胡黾勉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还曾找她,后来也离开了京师。清歌到底想做什么?”我问。
“胡黾勉应该能找到清歌,他可不是一般人物。不过说到清歌的目的……”他嘴角一丝无奈,“你可还记得两件事:第一,胡黾勉痼疾犯时清歌去找你看他;第二,最后一次听清歌唱曲时,你说她自己写的词大有精进,必定是喜欢上了什么人。”
也就是说,她是故意让我去看她舅舅的,故意说她舅舅喜欢我。我觉得胡黾勉的确喜欢我,但是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啊。至于那歌词……难道……我注视文禾的微蹙眉眼,说:“她喜欢你,文禾。”
“你可真有些迟钝,珞儿,今日才发觉?”他呵呵一笑,把梳篦一梳到底,然后放回妆奁盒子,从后扶着我肩膀,看着镜子说道,“做什么绷着脸?”
当然是醋意。我翻翻眼睛,拍开他的手:“你明知道她喜欢你,还这么殷勤关照,是不是有点过了?”
他伸手合上镜子,把我的身子往后一转,面对他,说道:“我是想送她去长洲,可是她不肯去,我总不能绑了她吧。我已经在寻胡黾勉,可是没寻见。珞儿,”他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她心思可比你多,不好对付,我还是把她交给她舅父比较稳妥。”
“你觉得我很好对付,是么?”我瞪着他。
他失笑地颔首,一本正经地说:“是,你比她好对付。但是用来对付你的东西很贵重,且只可用一次。”
“什么东西?”
他捧着我的脸,轻垂双眸,在嘴唇贴上我的之前,幽哑地说:“……真心。”
彤戟借故去看属下,其实出了门,到晚饭前才回来。我很奇怪他在南京是不是人脉广布,居然第一天就跑得不见人影。或者,皇帝还有什么秘密事务让他做么?
晚饭我和文禾在他房中一同吃。清歌把书房弄得灯火通明,仿佛在辛苦劳作。文禾视而不见那映在窗格上的忙碌身影,只与我笑谈南都市井乐事。
第二日我起床时候,红珊对我说文禾已经去翰林院了。虽是闲差,他仍不随意糊弄。我吃了早饭到前院去问李韶,果然,他告诉我,彤戟又出去了。我便立刻唤了冷广,告诉他今日起密追踪彤戟去向。
清歌整日在文宅走来走去,有时指挥那唯二的婢女们打扫擦拭,有时去厨娘那里查看,有时则待在文禾书房久久不出。红珊皱着眉对我说:“姑娘,她当自己是谁呢?”
连不怎么着屋的彤戟几日后也在与我照面行礼时小声说了一句:“那清歌姑娘不大对。”
文禾说,由她去,如果与她别扭,她生些事来,以后胡黾勉也不好看。其实,文禾是怕胡黾勉怪我吧,毕竟他曾与我交好,且帮我拦住锦衣卫那一鞭。人情难得亦难驳。
只是年轻娇艳如清歌,冷且自定,不惮他人而又总凸气势,实在也很像我时代的一些姑娘。青春和美貌是无敌筹码,再加聪慧通文,才华横溢,多少少年郎甘拜下风,我便恣意骄傲,又谁人能挡?
可惜这世上没有万能之矛,不克之盾。连看都看不清的深远,要如何去夺得。
我端着茶碗望着那苗条身姿顾盼,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时,冷广来到我跟前:“姑娘,我跟上彤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