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易唇角一弯:“我若不是,又是谁?”
这府中最明白的人,便该是延陵空了。
一身戏谑玩闹的皮囊之后,隐着的是比常人更为敏感透彻的心。
他看人的目光从来准,尤其是看她。
于他面前,她最寒。若不是寒,随意一丝情绪都会被他捕捉了去。
“你不是妹妹,你是—”延陵空乍扬了笑,长指由她鬓间一扫而过,掠着鬓角,滑过冷颊,顿在她唇间,声音忽一轻,“反正你是延陵空能娶回家暖褥衾的女人。”
……
秋寒。院内正架着几台冷烛,石案上茶盅尚留有余温。
靠在一侧的男子裹了裹身上的裘衣,换了个姿势继续览书。修长的指划过笺页,不是一目十行,反是细细的看进眼底。
延陵易立在扉前,琢磨着是不是要唤声苏婶再打着借口入内。推了半角柴扉,视线漏过门缝见院子里恰坐着顾溪呈,便直接推门而入。踩着夜色迈上去,落目书首揭有“清慎勤”三字,才轻念出了声:“明日即京试,仍有闲心看着闲书?!”
顾溪呈仰头抿了唇,即是笑道:“夫人可是特意来看我?”
延陵易倒也不是特意来寻他,方在自家院子里与小粽子说念了会儿,才由小粽子提醒说他神仙叔叔明日要入贡院考功名。她也是琢磨了好半会儿才下定决心来看望一番,袖笼里掏出半壶酒,推了过去,眉一挑即道:“小粽子嚷嚷着要来为你鼓劲儿,我怕他吵你。便在前边酒仙桥买了半壶状元红,讨个吉庆。”
“状元红好啊。”顾溪呈说着放了官箴于膝上,伸手取了酒,“顾某这平日不喝酒的,定也要尝下个中味道。”言毕壶盖轻启,连饮上满口。
延陵易抬手拿过那一本官箴随手翻下,只道是这一本薄薄的小簿子已由他翻烂,口中轻道:“顾公子对这训示百官的述论很痴迷?!”言着又将书册推递回去,眸光不沉不淡,恰停在他面上。
顾溪呈以罗袖揩去唇畔酒汁,皱眉道:“夫人刚言这是闲书?怎个闲法?”
“明日你便要应举。除却八股文章,余的都算是闲书。”延陵易十指扣着冷石,淡淡随意道:“且…你这功名尚未求来,便先读起了官箴,才说闲书来着。”
“这八股文章的套路都在肚子里,怕不了什么。再言顾某读书便是为了功名去的,只怕官箴读得不通不精,不觉得读早了些。篇帙无多,却词简义精,读过才知觉为官是为了什么。为官之则,实与做人的要领有相通之处。”
延陵易眸子一虚,听闻他话,才是做了低笑,摇首而作念:“若要循着做人的道理去为官,真不知公子是将书本化了迂腐还是神奇?!”
“如何不能?”顾溪呈淡而一笑,“我知这世道上未有一官能凭心作事,大抵都在求那沽名钓誉名实兼收。顾某便有心做那不入流之辈。”
“这好官,非是读书读出来的,也不是话里道出来的。无奸不成朝,纵是清官也难敌一个奸字,清官再清再廉,以图保全,处处求和,是奸;安分守己,却软弱缺实不予作为,也是奸;当刚则刚,当柔则柔,屈伸有度,八面玲珑,更是大奸。”她言着顿下,看过顾溪呈面上千遍万化,才是定定出言,“名满天下又求得善果的清官都逃不了一个奸字,而那些真正不屑为奸的清吏大多又做了古在地下。顾公子为民请命,一心求取功名,可有问过自己,除却清官一名,还愿做什么?!是要活着做太平宰相,还是图那落了九泉之下挺挺大节的虚名?!然要活着…这奸佞,做还是不做?!”
朝堂上的事,她无意细细道来,日后他将有数以无计漫长的时光去体会。
风雨中摸滚打爬过一浑,不及她多言,他必也会悟出那一番道理。
清官直吏,她从未有愿为之,那念想是连想都不敢。
她欲告念他的道理,只那五个字——“无奸不成朝”。
第七十章 方妈
在小粽子的记忆中,每一年的这一日,他都会随母亲登上西山。
于那一座坟冢前,母亲常会要他背出所学的经书,背出差错却也不会罚自己。
今年亦是如此。
他面冲着坟前的石碑由孟子开始背起,不时望向未作声的母亲。母亲寡言冷语惯了,只这时更比往日沉闷。
早在去年上坟时,他便认得了那石碑上刻着的字。
“延陵敏”这三个字由他口中脱出的那一刻,母亲恰垂眸凝着自己。
今日下山的时候,他在舅舅怀中睡着了,想着方妈做满了一桌好菜等着自己,便在舅舅肩头流了不少口水。小粽子怎么也不会明白,那一日对自己的意义。而后许多年,记忆中那个铭刻在西山坟冢上的名字可以黯淡,却怎么也抹不去方妈离开的痕迹。
他始终记得,那一日由西山回家,天很晴,舅舅说这是吃人的天气。
院门是大敞的,母亲在门外空唤了几声“方妈”却始终无人回应。小粽子那时骑在舅舅肩上,肉嘟嘟的手攥着舅舅松软漆黑的发丝不放。舅舅携母亲迎步迈入的时候,他第一个看见了方妈,然却一个字也唤不出,拽着舅舅的手一松,即是用掌去挡双目。满目的血腥,不是他能看的,他认出那是方妈,却唯独不敢唤她。
院子前未有过的凌乱,遍地都是血,临走前还一一抚mo过的小鸡仔们歪着脖子瘫软在田圃间,青葱翠绿的油菜花染着血一般的颜色。
方妈便倒在屋前的软椅一角,那是她每一次等小粽子回家的位置。
她闲是便抱着小粽子栽在软椅上摇扇子,一遍又一遍同他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无不是什么美人英雄,英雄美容。她脸上有母亲所没有的笑容,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永远是柔柔的像水一般。她的怀抱也是极软,埋在她怀中,这世间便是安宁的。
小粽子的记忆中,对方妈的印象,从来要多过母亲。
她守在自己身旁的日子,比母亲久,她日日夜夜陪着自己,她眸子里的人,全是自己。就是这样的方妈,比母亲还温柔,比母亲还慈善,比母亲还会讲故事的方妈,在那一日,倒在她留恋的位置上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长眠不醒,便再也不等自己回家。
那个时候,小粽子仍不懂什么是死亡,而在他逐渐明白的时候,方妈已然离去了许多年。
在那以后的许多深夜,他常常由梦惊醒,梦里似乎全是方妈的影子,方妈站在院门口等自己,方马帮着小粽子训斥那些欺负他的男孩子们,方妈追在他身后夹着一筷子蒜炒油菜苦口婆心的劝吃。每每醒来,泪凉了满面,身侧那个将自己一把揽入怀中柔声劝慰已换作了母亲,只是再未有方妈怀抱的温暖。
那一日,果是大晴,眼中触及的浓烈重色,这一生都淡不下。
……
院外的马车中那一股血腥的味道似乎仍未淡去,延陵易怀里抱着哭昏过去的小粽子,已是无言多时。
延陵空一步步蹭到车前,声一低只道:“此地已不宜留。”
“是由哪般利器毙命?”延陵易轻呼了口气,揽着小粽子的双臂一紧。轻阖上冷目,眸中干涩,痛得发紧。
若不是今日领了小粽子去上坟,那么这院中便该陈着一大一小的尸身。
百密终会有一疏,她是输在了太过自信,远以为将孩子安置于此地便是稳妥,如今才知道自己周身并无一处安宁。可笑她从来 自'炫*书*网'恃无所畏 惧“炫”“书”“网”,然死亡的气息逼近时,方知自己竟然如此在意。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