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画外音再明白不过了——哈!安小姐!你就承认了吧!笔试那天,你找人替考了!
可我偏不打算招供!我要让替考这件事儿在他那里变成永恒的秘密!反正现在死无对证!
修远快步走到他的电脑前坐下,噼哩啪啦敲起了键盘,开始重新翻译被我搞得不知所云的那份文件……
等激烈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等我将目光投向修远那冷冷的背影时,我那因过度震惊而被忽视了的自尊心才一点点地痛起来,痛起来。回想刚才,这个男人对我疾言厉色,颐指气使,就像一个不可一世的暴君,而我,则变成了他的一个小宫女,任由他呼来喝去。老天!我安随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我可是被公认的“安大侠”呀!想当初,谁敢惹我呀!谁敢对我说句重话呀!
尊严扫地令我的心开始滴血,心上的血又化成汹涌的眼泪,噼哩啪啦地落到我捧在胸前的传真件上。那一串串英文在泪水的浸润下一片片模糊,一片片融化。我哭得肝肠寸断,无法自拔,哭得好像心都碎了,碎得仿佛再也无法修补。
修远在翻译的过程中,曾来自己的办公桌翻查过牛津大词典,返回时,他面对哭成泪人的我,不但毫不怜香惜玉,还继续对我实施铁腕政策:“别在我跟前哭,我不愿看!”
他这风刀霜剑一般冷酷无情的话,就像一剂强效止泪针,我仿佛听到“咔嚓”一声响,我那泛滥决堤的眼泪立刻被关上了闸门。就在那一瞬间,天生存活于我的血液之中,却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奋斗激情被突然唤醒。其实我早就知道,在我的天性里,潜伏着大量不安分因子。只是,惰性一成不变地存在着,若没有激活它们的诱因或导火索,它们可能沉睡百年,直到跟我的肉体与精神一起,在经历风烛残年之后,像片枯黄的秋叶,缓缓飘落,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但幸运的是,那些因子在这一天的这一刻,被一个傲慢的、名唤修远的家伙一下子激活了。
好吧!感谢你修某人!你用如此恶劣的态度蔑视我的尊严,那么你不久就会发现,你将成就一个天才!因为对我来说,软绵绵的称赞和千篇一律的鼓励,远不及你的这份“蔑视”更能激我进取!从小到大,始终支撑我斗志昂扬生活下去的直接原因是什么?就是孤独和不服气!所以,谁践踏我骄傲而脆弱的自尊心,谁就帮我往成功的道路上推了一把,而且是非常有力的一推!
正因为如此,我非常不理解,在电视荧屏中,那些站在至高领奖台前,面对鲜花和掌声慷慨致辞的成功人士们,为什么无一例外,他们只感激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鼓励过他们、支持过他们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为什么不同时感谢一下,那些曾经瞧不起他们、羞辱过他们的人?对于他们的成功,这些人可能起着更为决定性的因素!难道不是吗?
于是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功成名就,那么我最应感谢的人,肯定是他修远!但在这一刻,我却恨恨地冲此人的背影又是挥拳又是龇牙,同时信誓旦旦:“此仇不报非大侠!咱们走着瞧!我发誓,一年之内,你千寻总经理的位置将被我安随所取代!”
有了这份野心,我突感血液沸腾,活力爆膨。我决定从那一刻起,绝不放过可以利用的任何一秒钟,去征服我本来并无多大兴趣的大不列颠鸟语!我知道我在这方面具有超人的天赋,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的英文水平就会令今天盛气凌人的修远得到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shock(震慑)”!
修远只用了半个钟头,就将邀请函翻译完毕。他给酒店发完传真后,只冲我懒懒地挥挥手,淡淡地说:“你可以下班了。”那表情,那口气,充满了不耐烦。我猜他早就忘记,在加班之前,他曾许诺过,完成任务后,他要请我吃晚饭。他对我今天的表现,一定失望透顶,可能这一刻,他已经决定,试用期一满,就打发我走人了。
我默默收拾好皮包,默默离开公司,心里的悲壮,绝不亚于已经登舟启程,踏上刺秦那条不归路的荆大侠。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于是,在晚春时节,风和夜暖的大上海,我听到了朔风的哀号。
然而走到办公室门口,我突然意识到,现在就这么悲观为时尚早,因为,尽管试用期只剩下了两个月,但足够我脱胎换骨!我于是立刻调整情绪,让自己的背影最大限度地柔和起来。
我想,即便两个月后,我的“震慑计划”意外失败,但至少,我在这一刻留给修远的背影,也不至过于颓败。他现在如果正目送我,那么他看到的,应该是一份百转千回的心情,或如张爱玲所说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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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电梯,我便接到了段书剑的电话,他已经等在办公大楼的门口,准备送我回家。看到我,他立刻迎上前来。
“段书剑喜欢上我,真是他的悲哀。”那一刻,这是发自我内心的感慨。
段某一见我泪渍斑斑的脸,立刻惊叫:“出什么事了?你!”
我微叹一声,懒得回答。
他的目光里盛着满满的心疼:“你……吃过晚饭没有?”
我摇头。
“他妈的!千寻是个啥鬼地方!加班到这么晚,连顿夜宵都舍不得破费呀?……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带你去!”
“我不饿,你先陪我随便走走吧。”那一刻,我看着段书剑,就像看到亲人一般,浑身都觉着暖和。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儿,配我这么个怪物,真是白瞎了。
我和他一起走上霓虹璀璨的淮海中路,所经之处,灯光迷离,夜色温柔,每一丝每一缕的空气中,都在传递着一份浮华与缥缈的梦幻气息。我回头,在夜光中第一次凝望自己白天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层层闪烁的盏盏灯火……那每一盏灯都在讲述一个寻梦的故事,那每一扇窗户里,都在续写奋斗与坚强的美丽传说。
那一刻,我忽然眼眶发热。我想,这条路,这座大厦,也是我梦想的起点啊!如果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委屈在所难免,那么,我是不是也该试着学会忍耐,学会坚强?
“吃什么好呢?要不,咱们吃意大利面去?”段书剑的话将我从遐想拽回到现实。看着他热切的脸,我决定将今天的所有委屈暂时存放到千寻的办公室,然后开开心心大吃一顿,回头再慢慢咀嚼痛苦也不迟。
于是我不怀好意地冲他坏笑:“不!咱们吃盱眙小龙虾!”
“小龙虾?”段书剑一脸勉强,“你知道我最不愿吃这个!”
“你说要请我吃饭,当然该由我决定!”
“那当然,那当然!”段书剑轻笑,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打开后门钻进去,段某随后坐到我身边。
上车后,我突然感到浑身疲惫,于是将身子往座背上重重一靠,顺手把捧在胸前的文件夹扔到了一边。那一刻,我不但感到浑身血流通畅,而且心情也大大通畅起来。
车子一路驶向我们的目的地。美梦摇曳中,我突然听到段书剑在冲我叫喊:“喂!醒醒!咱们到了!”
我立刻惊醒,看到段某已经开门下车了,忙跟着钻出去。可就在司机为段书剑找完零钱,掉转车头疾驰而去的一瞬间,我突然跺脚狂喊:“啊!啊!啊!”
“怎么啦?怎么啦?”段书剑大惊失色。
我用手猛指出租车刚刚离去的方向,语无伦次地狂蹦乱跳:“我的东西,我的东西……”
“别急别急!慢慢说!”
我艰难地咽口唾沫:“我的东西……忘在车上了!”
“呀!”
“快追呀!快追呀!”
段某二话没说,立刻撒腿飞奔,转眼就没了踪影。
我站在原地一个劲儿打转。由于太希望段某能撵上那辆车,所以我设想了众多有利于形势发展的场景——载过我们的那辆车刚离开不久,就遭遇红灯,于是司机不得不停车,耐心等待绿灯的再度闪烁。就在此刻,段书剑狂奔到司机跟前……
我正醉心于这份美好的遐想,段书剑呼哧呼哧地返了回来。
“追上了吗?”我问。
“没,没有!他妈的一路绿灯!上海的交通从来没有这么畅通过!”
“嗷!”我狼一样嚎叫。
“你落在车上的是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不重要我能让你追车去吗?!”但此话一经出口,我心里就陡生疑问。因为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搞清楚,我到底丢了啥东西!
我赶紧往自己的身上瞅,啊哈!装着钱夹和手机的皮包还在!那……丢的是什么呢?蓦然,我意识到自己闹了一个大笑话,而该笑话的直接受害者就是咱们的性情段公子。
我咿咿呀呀,强忍心中汹涌澎湃的喷笑,无法解释出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