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抬起头注视他,眼仁晶莹剔透,从中透射出冷静与质疑。
开阳垂眸和他对视片刻,随后在床上躺得更舒适,左手抵住下巴,轻启薄唇,“你想说什么?”
没有回答,一千固执地盯住他,嘴唇抿成条细线。
“你是在暗示昨夜有人偷袭了你?或者,那个人,”开阳神色不变,仍旧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就是我?”
再次拒绝回应开阳的询问,一千冷冷地看着他,露在被单外的上半身在晨光中折射着微弱的光泽,显得肌肤光洁而细腻,看上去很诱人。
而开阳却对此视而不见,只顾托腮若有所思地和他脸对脸,眼珠仿佛蒙了层不透明的黑色胶片,足够黑也足够亮,但全部是反射的光线,内部的情绪半点也没能显露。
室内气氛沉闷到了极点。窗外的车流声清晰地传进来,走廊里有凡人在开关门。这只是凡间最平常的一个早晨,谁也猜不到这间客房里会有一神一鬼如同两尊雕塑般正在对峙。
最后看一眼开阳,一千掀掉被子起身下地。他全身不着寸缕。对此,他不置一词,也没有多少诧异,只是弯腰一件件捡起乱丢在地上的衣服套上身,再也不去看开阳。
床旁停有一辆旅馆常用的小餐车,上面搁着一个完整的奶油蛋糕和一瓶香槟酒,另有两副餐具。香槟原本是搁在小桶里冰镇着的,但因为耽误时间过长,冰块已经全部融化成了清水。
穿好衣服,一千走进卫生间。整洁的卫生间里设施豪华,那面大镜子几乎占据了整面墙,但里面并没有他的身影。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玻璃镜面,脸上是个怔忡的表情。
他真的是鬼。不管前世有多么高贵,现在的他,只是一缕见不得阳光的阴魂而已。
在卫生间里停留了很久,一千拉开门走出去,眼前却闪过一团白影,接着就被开阳按在了墙上。
“说,你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阴沉冷漠的嗓音贴着耳廓低低响起,身体则被另一具肉体结结实实地压在冷硬的瓷砖上。这种被动的姿势很不好,连带着心情也变得更加糟糕,一千感觉胸中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了。
“字面上的意思。”他斜瞟那位星君,目露嘲讽,“你是神仙,不会连这个都听不明白吧?”
开阳高大的身体将一千完全笼罩在自己控制范围内,低垂的眼帘轻薄而冰寒,粉色唇角微挑,“如果,我说是我,你会怎么样?”
“你觉得我会怎么样?”一千反问,脸上没有丝毫惧意,下垂的双手却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
开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慢慢收回眼中的锐利,手上的力量也放松了。然后就在一千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他猛地俯身吻了下来。
嘴唇被剧烈地吮咬,后背也在重压下隐隐生痛,一千抗拒着他的进攻,却始终劳而无功。武曲星君仅用一只手就抓住了他的两个手腕,双腿也被对方的膝盖死死抵在墙面上,头则被另一只大手固定。
一千像幅画贴在卫生间的墙上任凭开阳摆弄,而且是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他的脸早被气黑了。
“和凡人在大厅广众下调情,你当我不存在?还是想要考验我的忍耐力?”
肆意地亲到满足,开阳才在他耳边低声质问,语气阴寒冰冷。
嘴唇红肿,身上的衣服也凌乱不堪,一千狼狈地扭开头,继续保持着沉默。
“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开阳放开他,抬手擦了擦被咬破的嘴唇。
拧开水龙头,一千发疯般漱口洗脸,激起的水花将镜子都打湿了。
见状,开阳的脸色一变,正打算抓住这只不接受教训的小鬼继续施以厉害。但视线落在对方那个细瘦结实的后背上时,他的动作忽顿,眼神变得恍惚而茫然。
“……南……”
低低吐出这个字,他转身离开卫生间,留下一千独自狂洗滥刷。
狠狠地刷了三四遍牙,直至牙龈流出鲜血才作罢,一千扔掉牙刷,双手撑在盥洗台上呆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镜面。
那些被溅上去的水珠形成无数条细流缓缓流向盥洗台,原本很洁净的镜子因此变得有些龌龊,就像是自己与开阳现在的关系般,令他感到极其厌恶。
他知道昨天一定有人曾袭击过自己,否则他不会再次做那个奇怪的梦。这个袭击者也许是那些在迪厅结识的陌生人,也可能是,开阳。他不知道那个袭击者究竟是谁,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作为武曲星,开阳本领高强,还始终待在他身边,却没能有效地阻止对他不利的行为,这个事实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现在,一千对开阳所谓“仙缘”的说法已经产生了深深的疑问,因为他对自己一贯的冷淡态度、刚才那个粗暴的吻,以及前后两次的怪梦。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两个感觉异常真实的梦,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遭遇危险时全身会发出红光,仿佛自己体内有某个东西一直在有意识地保护着他。他只知道这一切是在误吞下那颗奇异的红珠后才出现的,这让他不得不将怪梦与红珠联系起来。他并不笨,只是从前懒得思考而已。
他猜测,也许那两个梦并不是真的梦境,而是红珠给他的回忆,那些奇怪的视角也全部都是因为红珠自己在观看。
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那么,开阳的立场就变得很可疑了。
红珠给他展现的第二个画面里,开阳看到辜负自己的天府真君时,表情虽伤痛,却仍掩不住爱恋;而他看向阎王的眼神则冰冷漠然,仿佛根本没将那位阴间的帝王放在眼里一般。
对于这个眼神,一千并不陌生,那就是开阳惯常面对他时的眼神。
但开阳又明明说过,天府真君才是他的前世。他不明白开阳为什么要用看情敌的眼神看自己的情人,或仅仅是一厢情愿的情人,这根本说不通。
无论是谁都很难相信有人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意中人,不管他是神,还是鬼。
他不相信开阳,现在,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相信。
在回程,一神一鬼一言不发,隔膜仿佛又加深了一层。
冲过银钟后,阴森彻骨的寒意瞬间袭遍全身,令一千不禁打了个寒噤。
“怎么,不过才上去半天,就不适应老地方了?”
开阳漠然说了一句,似在提醒一千阴间才是他应该待在地方。不过,话虽这么说,他那两条揽住一千的胳膊仍是微微收紧了些。
随着身体的贴近,从开阳那边传来源源不断的热量驱散了寒冷,但却没能消减一千内心对他的怀疑与抗拒。装作没听见对方的嘲讽,他低头望向下方这片闪烁着星星点点鬼火的积阴之地,眼睛里发出奇特的光芒。
“不恐高了?硬撑没好处。”开阳淡淡地说,伸袖遮住他的脸。
“你说,我要是在这个高度跳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白色广袖,一千提出个奇怪的问题,眼睛继续盯住下方。
开阳唇角微挑,狭长的晶波凤眼里充满嘲意,“要是那样,恐怕你还没摔死,倒先给吓死了吧?”
“是么?”一千扬脸回视他,嘴唇也向上弯起,眼中的奇特光芒映得他整张脸显出一种异样的蛊惑。
开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慢慢靠近面前这张太过诱惑的脸。
“你不相信?”他垂下眼帘低喃,双唇距离一千越来越近。
“不信!”
一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直至四唇将要相接时,突然用力推开了对方。
夜幕下,一千的身体急速向下方坠去,强风将他的头发和衣服吹得猎猎做响,鼓动不止。而他脸上却犹带着方才那个奇异的笑容,双眼在银光清澈透明,仿佛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了度外。
开阳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他,但受伤的右手却只抓下了一片衣角。
依能力不是不可以继续救他上来,然而开阳却停在了半空,目送脚下那个黑影迅速变小消失。
寒冷的阴间上空寂寞而空旷,他保持着最后的那个姿势很久,这才慢慢收回手,然后一点点攥紧,直至从指缝间渗出鲜血。他的眼神极其复杂,似混合了各种矛盾的情绪,而哪一种都没能占到上风。他转身离开这个阴森的鬼域,动作决绝而萧索。
这里不是神仙应该来的地方,如玄冥所说,每来一次他的魔性就增添一分,右臂上的那个印记已经越变越大了,而他也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是恨那人的,却又经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