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虹说:“你该告诉他一声的。”
庄严想,有意义吗?她的走,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绝望——想到她和大仲的事儿,她觉得实在是对不住裴毅,没脸再见他了。
缓期执行 八十七(2)
两个女人后来转到了床上用品柜台前。望着绚丽夺目的床罩,都有些走神。那娇嫩的粉红,纯粹的鹅黄,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不由得让你伤感、疼痛。有一些颜色就是一些人,一些记忆,她们生长在你的四季里。
顺着这条伤心的河走下去,走到尽头,两个女人告别。
乘着天还没黑,周虹赶回监狱。今天是鲁长海的忌日。奇怪得很,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雨雪霏霏。周虹打着伞,去新生林给鲁长海上坟。
鲁长海的墓已经扫过,墓前还站着个人,裴毅。大风搅着雨雪,呼呼地打在脸上,裴毅如入无人之境。
周虹在裴毅身边站下,把伞偏过去一些。俩人对视了一眼。
裴毅接过伞,说:“周兄……”
回去的路上,裴毅半搀着周虹,像一对战友,更像一对姐弟。
周虹突然站下,说:“裴毅,以后别叫我周兄了……”
裴毅愣了一下,说:“怎么啦,周兄?”
周虹脸红了。片刻,才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爱着庄严?说实话!”周虹的目光咄咄逼人,口气很硬。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尤其是面对周虹。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但已是一前一后。
行至岔路口,周虹再次站住,郑重地说:“庄严要回四川老家了,今晚的火车。”
裴毅一脸困惑。
周虹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腾地蹿起,大声道:“裴毅,你聋啦?如果你还爱一个女人,就该这时候去追她!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说罢,把伞狠狠地撂了过去!
裴毅接过伞,看一眼周虹,迈开长腿,朝着另一条路奔去。那条路是通往古扎尔县的。
留下周虹孤伶伶地站在雨地里。
不一会儿,雨雪便将她周身淋透。周虹望着远远的地方——远远的地方,新生林肃立,它们带着痛苦的希望正奋力向上,它们凝滞成周虹一生的爱与恨……
裴毅赶到月台上的时候,列车刚刚启动。那声尖厉的汽笛确有别离之痛,挥手之际,爱恨皆去,留下虚无和空白。
裴毅要在这个瞬间找到庄严,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命运之神完全可以让他与她擦肩而过。那么多青春,那么多爱,都是这样被岁月无情地分割、消解掉的,最后化为历史的烟尘。他与她再次分离有什么奇怪的呢?
但,这一回命运之神垂怜他们——当裴毅与列车赛跑时,有一个窗口传来孩子的欢叫:
“裴毅叔叔!”
龙龙戴着母亲的玫瑰红丝绒花帽,向裴毅招手。接着,裴毅看见了她。她朝他笑着,泪雨滂沱。这正是庄严多年来渴望的瞬间——她就要走了,而另一个人却来了,踏破铁鞋,历经艰辛,寻找他们多年前遗失的梦。
庄严摘下儿子头上的花帽,抛了出去。
一片玫瑰花瓣,飘到了裴毅手中。
缓期执行 八十八(1)
胡松林最近夜里老做梦,且梦见的全是死人,有鲁长海、杜鹃,还有郝如意。
胡松林早年曾是夏米其监狱警察中武艺最高强的。鲁长海调来后,这顶桂冠被鲁长海夺去。那时老胡常常嫉妒这个毛头小伙,警校毕业,人长的帅气,还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同学跟着他来到大戈壁滩。后来周虹跟鲁长海闹离婚,胡松林多少找到了点平衡。那个初冬的下午,本来该由小队长胡松林去看守所押犯人,可是老胡心事很重,监狱系统后天要举行一场南疆片区的大比武,他得养精蓄锐,琢磨一下如何把姓鲁的制服。指导员鲁长海跟老胡是搭档,便替他去了。谁知傍晚就传来鲁长海牺牲的消息,胡松林当时就傻了。两天后鲁长海安葬的那一刻,胡松林在南疆片区大比武中获得冠军……
这背后的故事外人并不知晓,两年后的一天,胡松林才把这事儿告诉了妻子。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老胡想杜鹃不会责怪他什么。岂料杜鹃当场就跟老胡闹起离婚,说丈夫为人太自私!那是他们夫妇闹得最凶的一次,好些天不说话。杜鹃曾经怀过两胎,都是不到仨月就掉了,之后一直空着肚子。这次好不容易怀上,医生给她打了保胎针,让她静卧,学抱窝鸡那样。可是两口子一吵架,杜鹃在家里呆不住了,干脆跑到了单位上。
一个雪后的黄昏,杜鹃带着几名女犯到河边挖黑土,准备拿回监狱养花,忽然发现了藏匿于芦苇荡中伺机脱逃的托乎提。河面上结了一层冰,有些地方还不结实,托乎提一慌,连滚带爬,脚下冰层陷裂,掉了进去。杜鹃上警校时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游泳、打球也都不错,她连忙跑过去救托乎提。濒临绝境的托乎提,抓住杜鹃的手,像抓一根救命稻草。结果是,托乎提被弄了上来,杜鹃又掉了下去。
就这样,杜鹃被洁白的雪水带走了。
也带走了胡松林的希望。他与杜鹃生前的那场争吵,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周虹也不知道。
如今,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梦里,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个人反复出现,是郝如意。
胡松林为牛牛捐献骨髓后,身体还没恢复就上了班。本来他满怀希望自己的这一行为能在夏米其乃至全监狱系统再次制造一场轰动,奇怪的是,同事们对这件事好像并不那么感兴趣,会上也只是尼加提对他提出了表扬,让他注意身体,加强营养;需要组织帮助,开口。事后,他听到议论最多的是郝如意。郝如意是毒贩子,郝如意是杀人犯,郝如意是糖衣炮弹,等等。郝如意杀人、贩毒是陈晨供出的。
老实说,胡松林在医院听到郝如意自杀的事后,就开始睡不着了。他很震惊,很难过,也很担心。郝如意竟然是暗藏的阶级敌人,自己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看出来,反而把他当成了兄弟?郝如意生前请自己喝酒吃饭桑拿,给老岳母送医送药,现在回忆起来多少让胡松林感到羞愧。但是他又想,郝如意毕竟给监狱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这一点不能否认,我胡松林也是为了监狱的利益才跟这个人来往的。现在郝如意倒了,你们总不至于怀疑我什么吧。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狐臭一样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厌恶。晚上看到岳母即将腐朽的身体躺在那张按摩床上时,胡松林的脑子里偶尔也闪出一丝警觉。这张床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怎么觉得那里像是潜伏着郝如意的阴魂呢?
胡松林这天夜里又梦见了杜鹃和鲁长海。
好久没去上坟了,他想该去看看他们了。当他来到墓地时,发现坟上的土新鲜松软,肯定是周虹来过。这个周虹也是,干吗不叫上他呢?胡松林象征性地往坟上加了两把土。
新生林里飘来一阵诵诗声。胡松林眯起眼看,是周虹和陈晨。最近女子监区在排练一台节目,准备参加监狱系统调演,由陈晨朗诵常晓那首诗——《永远的夏米其》。
胡松林最近一直没跟周虹联系,昨天整理抽屉,突然翻出一年前在鲁乌木齐买的那枚彩虹形的胸针。捧着胸针,他怅然若失,这枚胸针还有希望送出去吗?
从墓地回来,胡松林去了花房。天冷了,托乎提这老家伙的腿怕是又抗不住了。胡松林有一副狗皮护膝,是父亲生前用过的,反正自己用不着,不如送给托乎提用。
托乎提自从做了心脏手术后,基本上干不成活了。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监狱给他办了保外就医,胡松林帮他联系上家人,送了回去。谁知不到半月,托乎提又回来了。一见胡松林就跪倒在地,哭着求监狱能收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