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常晓的遗体火化,裴毅、李小宝、艾力,这些常晓过去的兄弟,每个人给常晓敬了礼。
常晓的骨灰埋在了新生林里,与鲁长海、杜鹃的墓遥遥相对。他当然不能算作烈士,可在人们心中,他是最优秀的警察。
玉山老爹特意摘了一篮又大又漂亮的桃子,送到坟上。
黄昏,常国兴带着儿子的一件遗物——诗集《永远的夏米其》,离开监狱。
那条叫夏米的跛犬,追赶着汽车远去的飞尘。
小路荒寂,日头苍老,风里飘荡着玫瑰色的气息。那是诗的气息,常晓的气息,一如旧日。
聪明的夏米知道老主人回来了。
它不肯再回到玉山老爹那里,它情愿忍饥挨饿,守在这条通往新生林的青草小径上。
一天,玉山老爹来找它,夏米静静地卧着,瞪视着远方,浑身湿漉漉的。夏米在这个深秋的风雨之夜,死了。
裴毅和李小宝把夏米埋在了常晓的墓旁。
缓期执行 八十六
秋天是夏米其最好的季节。棉花丰收了,瓜果下来了,花草树木也比夏季里显得有姿色。今年夏米其的棉花比往年长得好,秋风一吹,秋阳一晒,棉田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有经验的犯人知道,那是棉壳破裂的声音。第二天太阳出来,地里一片耀眼的白,风里有一股怡人的棉香味儿。
周一功是于一个晴朗的日子,离开的监狱。
在国徽高悬的法庭上,当法官宣布“无罪当庭释放”时,周一功就不再属于监狱了。但是,他还是要求回一趟夏米其,希望能在黑戈壁栽一棵新生树。虽说自己无罪,可如果不是夏米其,他能出来吗?从这个意义上说,夏米其无论如何也是他的新生地。
那位林姑娘开车来接周一功。两个人在门前见面,隔着六七米,显得挺拘谨。一阵鸽铃摇过,周一功仰头看天,天是那么蓝,有几缕白云挂着;鸽子在半空划着优美的弧线。周一功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捋捋长发,捻捻胡子,一切都还在,生活不过像河水那样拐了个弯,又回来了。周一功又闻到了甜美的花香,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骄傲和自由。
林姑娘朝这边走来,眼里是发狠的表情;胸脯颤动起伏,像涌着两朵浪花。女人要真爱一个男人,跟患绝症没啥两样,是疯狂的、绝望的、复仇般的。周一功愈是表现得崇高和理智,林姑娘愈是不屈不挠。至今林姑娘给周一功写了不下一抽屉信,可周一功只给过人家两个字,是用狂草写的:走开!
见姑娘满腔仇恨走来,周一功这时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人家待你一心一意,是你愧对人家!周一功开始负疚,负疚得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可是手伸出来,却没听他的。它们像中了邪似的,连同他的心一块儿捧着,热情洋溢、百感交集,甚至诚惶诚恐地去迎接林姑娘。两个人都没想到,他们的见面是一场暴风骤雨——林姑娘咬牙切齿,30多年的失望和希望变成了拳头,一股脑儿地全送给了面前这个刚从大狱里爬出的男人。周一功最无法解释的是,自己竟这般迷恋这拳头,她们简直就是芬芳的雨点,击打着他久旱的心头,发出噗噗的欢快呻吟。他埋下头,不顾一切地吮吸这迷人的香味儿……
一面是激烈的拳头,一面是疯狂的热吻,把送行的警察看得呆了。
林姑娘陪着周一功,到黑戈壁栽了一棵新生树。
缓期执行 八十七(1)
烛光艺术节后,夏米其监狱呈现出异常的静。
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下,那些曾经娇嫩曾经鲜艳曾经无比荣光的花木被遮掩去了。
冬天来了。
冬天一来,胡松林岳母的日子便显得越发漫长。老太太躺在那张按摩床上,长吁短叹,一会儿骂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一会儿又怨胡松林逞强,一把年龄了,竟不知道爱惜身体,硬把自己的骨髓抽给了牛牛,弄得如今元气大伤,将来还怎么过日子?
星期天周虹来看胡松林时,老胡刚刚恢复,脸还是黄的。牛牛恢复得比较快,已经上学了。老胡和牛牛在院子里练拳,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嘿呀嗨的,挺热闹。
胡松林说:“最近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谁要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们,胡伯伯早晚会收拾他们!”
牛牛做了几个动作,挺像那么回事。
胡松林满意地说:“嗯,好样的!记住,别人不打你,你可别动手;别人打你,你正当自卫!”
周虹站在一边看,觉得他们像是一对父子。
周虹的感觉没错。这半年多胡松林和牛牛的关系亲近多了,尤其是这次住院,牛牛知道是胡伯伯用自己的骨髓救了他后,对胡松林有了一种新的依恋。牛牛过去一直单独睡小屋,出院后不知怎么胆子小起来,每到晚上都要赖到客厅胡松林的沙发床上睡。胡松林半辈子过去了,还从未抱着一个孩子嫩滑的身体睡过觉。他既新鲜,又激动,难道是老天恩赐他,给了他一个儿子?如果说早先把牛牛接到家里住,是给周虹帮忙,或者说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那么这次给牛牛捐骨髓,则完全是出于一种真感情。
有天夜里,牛牛哭着醒来。胡松林开了灯,问哭啥,牛牛说他梦见吴黑子了,吴黑子全身是血,躺在地上,瞪着他。吴黑子虽然死了,可牛牛对父亲依然是又恨又怕。胡松林对牛牛说,吴黑子是你亲爹,还是疼你的。再说了,他已经走了,你就别再记恨他了。
胡松林买了些纸,带着牛牛到戈壁滩,给吴黑子烧了纸。
看到胡松林和牛牛练得起劲,周虹便进屋陪老太太说话去了。晚饭是周虹和胡松林一道做的,包的饺子。杜母眉开眼笑,直夸周虹手艺好,周虹笑得咯咯的。
其实周虹最近心里一点也不痛快,被鲁小戈闹的。“殉情事件”发生不久,鲁小戈突然有一天晚上背着行李回来了。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这个时候回来,让周虹不解。问怎么回来了,鲁小戈说,退学了。周虹说,你高中还有两年呢,怎么能不上了?你这个样子,将来怕是连工作都找不着!鲁小戈说,找不上工作,我就去你们监狱当警察!老胡伯伯不就是初中生嘛。周虹气坏了,后来还是裴毅把鲁小戈送回了学校。
周虹这时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这个家从前是母女相依的家,现在不是家,而是两个女人对擂的战场。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支撑、协调。周虹开始在心里掂量胡松林和裴毅这两个男人。其实她早权衡过,对胡松林她是有把握的,而对裴毅有些不能确定。尤其是现在秦为民死了,庄严孤儿寡母,裴毅这样一个重情的男子,还会不惦着那边?
周虹想抽时间跟裴毅谈谈,好好谈谈。
周虹还没来得及跟裴毅谈,胡松林这天倒是先开了口。
在厨房做饭时,胡松林说:“周虹,吃你包的饺子不容易。其实包饺子也没啥麻烦,你看咱们俩配合得多好,你擀皮来我剁馅,热热乎乎的。嗨,要是搭伙一块儿过,小戈烧水,牛牛剥蒜,这日子就更热闹了。你说是吧?”
周虹说:“你说什么?”
胡松林发现周虹有些心不在焉,忙说:“没说啥。”
吃饭时,两个人表情上就都有些不对劲儿。杜母看出来了,说:“你们俩是怎么啦?”
牛牛这天特别兴奋,他刚刚有一篇作文在学校得到老师表扬,是写胡松林如何为他捐献骨髓的。他拿出作文让胡伯伯和周虹阿姨看,胡松林心里乱着呢,说抽空再看。而这时庄严给周虹打来电话,约她见面。周虹匆匆告辞,把个热情洋溢的胡松林晾在了阳台上。
胡松林和周虹完全没有想到,牛牛的这篇作文引来一场大祸——这是后话。
周虹从胡家出来,已是下午,她径直来到百货大楼旁的清心茶馆。一阵儿不见,庄严显得更瘦,连微笑都透着凉意,说话有气无力的。庄严告诉周虹,她准备回四川老家的小镇教书,晚上的火车。
周虹问:“裴毅知道吗?”
庄严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