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正一正颜色,换成一副极郑重的态度道:“元大人你是位铁铮铮的男子汉,而我亦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我知道。”都说是误会了,他偏不饶,非得一提再提。元照不由得叹气道:“之前是我胡涂,现下我则是坦言相告。”
“那……你信命吗?”卷长睫毛直忽闪,张青凤瞟了他一眼,突然丢出一句不相及的话,随即将目光投至深浅不一的袍子,轻声道:“我信亦不信。信命,是因生命长短皆已注定;我之所以不信,乃因万事变化莫测,缘一字,妙不可言。”
此番话看似云淡风轻,又似深隐喻意,元照暗想不透,因而沉默不应。
张青凤未闻其音,仰脸笑道:“信也好,不信也好,有时遇上了,只有愿与不愿,但这不是认命。”他嘴开了又闭,阖了又开,仿佛十分吃力的吐出话来:“世昀,我言尽于此。”他的一句话给了,能否会意,就得看元照是否真能“心有灵犀”了。
一席话说得隐晦不明,可一听到“世昀”二字,元照先是一楞,随极惊喜交加。他怎会不明白张青凤此话用意何在,倘或如先前那般喊他一声“元大哥”,便是认作兄弟情份,与绍廷无异,若是一句官腔招呼,即是君子之交,情淡如水,无话好谈了。
而今,他却是唤自个儿世昀。这是他的字,除去仙逝的父母和当今圣上,能这样叫他的惟张绍廷一人。
不以兄弟相称,不视作陌路,可以想见,意思已是明明白白的了。
欣喜若狂,本无可期盼之事如今竟成真,元照兀自怔楞地呆了好半天,茫茫然地,实在不敢相信眼里所见、双耳听闻的,究是搁在跟前的事实,抑或仅是一场幻梦?
万般不确定,因而便又生出更多的疑虑来。他心里是喜,亦是忧,姑且认作“眼见为实”好了,但逆行天伦非同小可,可张青凤却这样轻言答应。
别的不说,做出此等悖伦大事,光是在宗族亲友中便难以立足。考量至此,心潮起伏,元照满腔的热火霎那间疾速冷了下来。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可要想清楚……”对于此事,他之所以可以如此洒脱,乃因上无高堂,旁无亲生手足,一人为家,毫无牵挂,再者宗族编属三房,大房有出息,开枝散叶子息多,他一个孤家寡人,自然无碍。
他是这般,但张青凤的景况却未必相同,仅光想自个儿,怎就没替他多想想?
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自己向来不是拿捏不定的人,怎么一遇上他,便想得多又广?看来他的“冷静自持”,得败在张青凤上头了。
聪明如他,张青凤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浅浅一笑道:“方才你不也说过『感情之事岂能当作儿戏!』?”这话,自然非戏语。
“我是说过,就因如此,我希望你更要想个透彻──”忽地一双温润的唇欺了过来,未说尽的话顿时消逝在口唇相接的交会处。
四瓣交叠,这一覆上,怎肯再放?元照难抑激越地揽过他的身子,紧紧搂抱,空出单手支托下颚,拚命地压著吸吮著,一丝丝的甜意沁入心底。
彼此唇舌交缠,一时倒难分难解,张青凤似乎也不甘示弱地抬手抚上他的肩头,心跳如鼓,脸上身上热哄哄的,全身的血液流得轰隆作响,有些刺麻,有些狂燥。
从未有过的体验令人感到既沉醉又甜蜜,可突如其来的心绪波动宛如巨浪滔天,实在太过急促,教他无可防备,一时间难以承受这样满载满心的热情,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反手一推,张青凤不由分说地立刻从元照怀中挣脱出,眼带嗔意地抚著红肿的唇瓣。微微刺疼,甚至有些酥麻,他挑眉上扬,遂将目光移至对边的男人,同样只手抚唇,双目迷蒙,似在回味。
仿若感受到他的注目,元照偏眼过去,直定定地落在那张悠然自得的俊颜,仿佛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般,心底不禁有些不是些滋味。正想不通透时,但见他脸儿贯红,直红至耳根处,羽睫上上下下扇动得极快,顿时明白,方才之事他是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尴尬、发窘了。
抿了抿唇,似乎余韵未绝,再见他那副模样,未退的情思便又急促促涌了上来,元照飞快地瞅了他一眼,咳咳几声,越发故作无谓,可是唇边的笑却始终止不住。
“青凤,”他亦改了称呼,“现下你的病已算大好,很多话,我得先说在前头。你这一回任,一些旁话甭去听,最要紧的是,不管尉迟复说什么话,你可千万别理会。”说到此,笑容已然敛去。
由喜转忧不过弹指间,瞧他一脸平静的模样,看似无事,却没来由地净说些不著边际的话。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张青凤心里忽地打了个突,开口说道:“这个自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你特意一提,便大有疑问了。”一句话,直逼脑恼。“世昀,有话你就直说罢!”
想来还是他把话说得太早了。元照笑一笑,赞许道:“你真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但他仅仅落下这么一句,便什么也没再多说了。
“世昀?”
元照沉吟了好一会,偏眼瞅笑:“瞧你,倒叫得挺顺口的。”眯起眼,他勾勾唇,语带暧昧:“我喜欢听你这样喊我,总比大哥长大人短的要好得多了。”
“咦?我只当你乐得多了个小弟咧。”张青凤不以为杵,反笑意盎然。“你要喜欢,还怕日后听不到吗?”
“我真觉得,和你说话,真累。”无端地,元照突生感慨。
“彼此彼此。”抿唇微扬,张青凤眨著眼笑。
“你认为尉迟复此人如何?”
只有四个字。“恃才狂人。”
“你说得不错,他之所以狂傲,惟人有才,更因如此,得宠仗权,满朝文武无几人能与之抗衡。倘或忠义也就罢,可惜他向来贪图享乐,其心可议,非是他有篡位易国之心,而是恣意于朝中翻云覆雨,玩弄权贵。”随即话锋一转,元照瞅笑道:“你平步青云,荣升高位,照理说,我应当恭喜你。”
“我明白,此官职得来诡谲,说穿了,并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想当日他特意出韵破格,依常情是绝不可能有名有位。“我老想不明白,尉迟中堂为何要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何好处?”
“还能有啥好处?”斜睨了眼,元照抛出一记冷哼,“对他而言,你就是他要的『好处』。”
“我?”张青凤难掩诧异地指著自己,张口惊呼:“莫非尉迟中堂喜好龙阳?”虽早已有所觉,可亲耳听来,仍不免教人惊愕。
“不全然是。坏只坏在你生得太过清俊。”红颜祸水啊!不论男女,古今皆然。
闻言,张青凤颇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是呢!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这话你得同我爹妈说去,男人生得俊,是好事,要是太过,易遭祸延。”不过就是一张脸,却惹来这样多的麻烦,他又何尝愿意?“我倒宁可和你一样,要不就是个丑乞,也好过我这娘儿们似的模样。”伸指在脸上比划几回,他转眼笑问:“你说,若是我在这脸上添几道疤,如何?”
“随你。”唇畔上扬,扯出一抹令人生厌的笑。
真无情。暗自嘀咕,张青凤挑挑眉,撇嘴嗤问:“怎么?你不心疼?”
“我心疼什么?脸皮是你的,要画要描全是你的事。”元照打哈哈地笑了笑,顿时敛住,扳著脸孔低声道:“不扯淡了。你应当知晓,身居官场,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许多时候,很多事,都不好出诸口舌,现在你要多问什么,我也只能闭口无话。总之,多长些心眼,练就察颜观色的功夫,对你绝对有益无害。”
这些还用得著他来提点吗?不是自个儿夸口,这一身笑脸逢迎的功夫,他还算挺自信的!眼观朝中,能与他齐肩不在多数,胜过他者,屈指数来绝不出五人。
话说到一半,就在这时,门板上忽地传来“啪啪啪”的敲门声,俩人纷纷探眼望去,却听得挡在门外的春喜著急地喊道:“爷儿,宫里有人来了,现在厅里候著呢!”
会是谁?现下都入夜了,总不会是来吃顿便饭的罢!正好奇来者何人,张青凤掀被而起,岂知一只大掌恰恰按住他的肩头。
抬眼上瞧,竟见元照一脸凝重。
“你还未全好,先歇息,免得又招风邪,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