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师微笑地等他们稍微静了些,这才接着说:“就去一礼拜,帮着贫下中农搞秋收。学校党支部说了,这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机会难得,所有人都必须去。有病的上医院开假条,头疼脑热的就自己克服克服,争取一个不落。明白了吗?”
回答的声音震得窗玻璃直颤,肖红军心里也跟着一颤。
“我呢?我怎么办哪?”霍强喊着。
齐老师微皱眉头,“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我走了我爸怎么办哪?您给看着?”
教室里哄起一片怪叫。
“你的事儿等下课直接找政工组丁老师说去,现在上课。”
齐老师不当面和霍强讨论这件事是很明智的,不然这节课就得搭进去了。
“现在翻开书,四十九页,今天开始学《纪念白求恩》。……”
那节课剩下的时间里,肖红军发现霍强始终心神不定,东张西望,连续几次貌似不经意地回头瞥向她,眼神里似乎还有种求助的意思。肖红军埋头在课本上,没理他。
政工组的组长姓丁,长得又高又胖,走路腆着肚子扭着胯,说话声音尖细,由此便得了个外号叫“胖媳妇”。
胖媳妇听完齐老师和霍强的请示,尖声细气地问:“齐老师,您的意思呢?”
嘶叫无声 九(3)
齐老师一愣,没想到他又把球踢回来。
“齐老师说得听您的。”霍强插嘴。
“学农的事儿倒是归我们政工组管,可是具体哪个学生怎么回事儿,我们还得尊重班主任老师的意见。”
“这么说吧,”齐老师似乎想妥了,“这次劳动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思想提高觉悟的好机会,作为班主任,我不希望任何人错过这个机会。至于具体困难呢,咱们可以具体分析,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您当我不愿去呐?我巴不得呢。可我爸那么一瘫子,真要没人管他,还不饿死啦?”
“哎?霍强,你们家在这儿就没其他亲戚什么的?”胖媳妇提醒道。
霍强想了想,“还真没有,有我也不知道。”
“那你们家平时有个急事儿什么的怎么办呐?”
“我们家……”霍强眨巴着眼,“没出过什么急事儿。以前有点儿什么事儿我爸都是找他们车队的同事,有时候也求邻居帮个忙。”
“对了,肖红军就住你们家隔壁吧?”齐老师忽然想起似的。
霍强赶紧点头,“啊,我们两家儿……一直住一块儿。”
齐老师看看胖媳妇,那意思好像在说,怎么样?这回该瞧你的了。
胖媳妇略一沉吟,“这样,我先想想办法,不成咱们再说。”
齐老师满意地笑笑,起身拽着霍强走了。
其实来政工组之前,齐老师已经想好了是这个结果,只不过不愿把这事儿揽在自己身上。现在有政工组出面,成不成的都是政工组的事儿,和自己就没关系了。当然,他也的确想把霍强拽到农村去,在那种环境里,说不定能有机会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刺儿头。可他不知道,霍强提出自己家有困难并非是找借口逃避,他是真心情愿地想去。不管齐老师还是胖媳妇,只要有人能帮他想辙,那是他求之不得的。
胖媳妇来到肖家,对林仪说出自己身份的时候,林仪第一个反应就觉得脑袋里一懵,心想学校政工组的人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准是肖红军在学校捅了什么大娄子。
“丁老师,我们家红军呐,在干校的时候受了点儿刺激,说话干事儿都不走脑子,她要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您尽管跟我说,我往死里剋她,您可千万别……”
胖媳妇似乎明白了林仪如此惊慌的原因,笑着摆手打断她,“不是,你甭大惊小怪的,我找你不是为肖红军。嗯……这么说吧,学校有点儿难处,想找你帮个忙。”
林仪这才缓下神来,赶紧找杯子倒水,还从抽屉里翻出结婚时为招待客人买的半盒北海。
胖媳妇看了眼烟盒,拦住她,伸手到兜里掏自己的烟,笑吟吟地把学校组织学农劳动霍强他爸需要人帮忙照顾的事儿详述了一遍,并说你要是能帮着照顾两天隔壁那瘫子,可就给学校帮大忙了,再说让孩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头等大事儿,你这也算是为教育革命作贡献。
林仪尽管对此缺乏思想准备,可听他这么一说,当时特痛快就答应了,“这事儿还麻烦您跑一趟?叫红军带个信儿回来不就得啦?您放心吧,让霍强踏踏实实去,家里有我呢。”
胖媳妇也许没料到林仪如此爽快,一支烟没抽完就想不起再说什么了,只好起身告辞。林仪一直把他送到门外,嘴里不停地念叨说红军这孩子脾气怪,让学校老师多操心费力了。
送走了胖媳妇,林仪擦了把他刚进门时头上惊出的冷汗,坐回到饭桌前,这才开始冷静地考虑他所交托的事儿。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想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痛快就应承了。
从干校回来以后,林仪为如何对待霍光德着实伤了些脑筋。当初霍光德一伙子人把肖学方逼得喝了镪水,使自己和女儿也人不人鬼不鬼地度日如年,还把张一达打得住了医院。那时候林仪甭说看见霍光德,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恨得牙根儿里直痒。霍光德被打成“五一六”以后,不断有人来霍光德家砸玻璃,有几次还误砸到肖家来,张一达想出去阻止,林仪却拦住,让人家砸,我陪着挨砸心里都痛快。后来,学院里开了几次批斗霍光德的会,林仪生着病还是去了,她要亲眼看看当初那个趾高气扬地整治自己丈夫的家伙是如何被别人整治的。
嘶叫无声 九(4)
那时的批斗会与运动初期揪斗走资派反革命时的情景已经有了明显变化,霍光德身为“红缨枪”首脑,又亲自指挥过无数次的批斗和对“风雷”的肉搏,可以说是血债累累。那些受害者的亲属战友们一个个都“怒目喷火热血涌”,喊杀声响彻云霄。尽管组织者及时挽起人墙阻挡,可每场批斗下来霍光德都得像扒了层皮似的,血肉模糊地被人抬走。
再后来,林仪不敢去看了,倒不是怕见血腥,而是她惊恐地发觉自己在那种场合心里竟会不由自主地对霍光德生出某种同情来。她挤在人群里,看着台上的霍光德,忍不住泪流满面。她用尽全力跟着大家喊口号,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人们脚下掀起的尘土渐渐遮住了视线,呛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时她就想,这人完了,活不了几天了。
可霍光德偏偏没死,直到那些复仇的人开始觉得乏味,渐渐失去了折磨他的耐心,便把他关到学院主楼的地下室里,渐渐遗忘了。
没人知道霍光德是怎么活下来的,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他养好了伤。林仪在干校再次见到他时,发现他身上没什么伤痕,脸上甚至依旧洋溢着旺盛的激情,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人有点儿邪性,甭瞧他眼下倒霉着呢,到什么时候你也别招惹他。”林仪和张一达见面时悄悄叮嘱他。
张一达一笑,对她的话未置可否。不过,林仪还是能从他眼神里感觉到他对霍光德深埋的怨愤。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张一达的任何想法,因为她本就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