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1 / 2)

>那天夜里,肖红军又没睡实,总觉得有个人影在眼前晃,若隐若现,怎么都看不清。

干校里活人的事情大致解决了以后,该轮到死人了。

刚开始有人建议把他们仨埋在后山上的松树林里,可场长坚决不同意。松树意味着常青,能埋在松树下边的即便不是烈士也得是革命群众。把他们仨埋在那儿算干吗的?还想叫人记着他们?臭美什么呢?

场长一发话,谁都不敢再吭声了,三具尸体随即被烧成了灰,死者的遗物都封存起来,准备有人回去的时候带走。

经此一劫,原本就显得人人自危、紧张惶乱的干校里,又多了几分沉重、肃穆的气氛。不论是干活、学习、吃饭,大家都闷声不语,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也都不愿多说,应付几句了事。

没过多久,不知什么人、通过什么渠道把干校的事偷偷反映到了学院。正巧学院新的党组班子成立,其中有人在会上提起干校死人的事。经过一番争论,新党组形成决议,坚持走五七道路的决心不能动摇,要多看到成果,当然也不回避困难。权衡之下,学院决定撤回部分身体状况极差的学员和家属,补充一批新学员下去,这也叫新陈代谢,吐故纳新。

张一达被列在继续接受改造的名单里,而林仪和肖红军姐妹则被代谢回城了。

走的那天,被留下的人都聚在院子里,远远看着她们上了拖拉机的车斗,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到跟前来。肖红军倚在角落里,望见张一达蹲在人丛中正朝这边看。林仪抬手冲他挥挥,可他没回应,反而垂下头去,神情里似乎有种被遗弃的落寞和委屈。

拖拉机开出场部大门的时候,林仪的眼圈红了。

嘶叫无声 九(1)

“红军!快起,人霍强在门口等你呢。”林仪叫着。

肖红军不情愿地揉着眼睛爬起来,木床在她身下“吱吱”怪响了几声,肖红兵也醒了。

“妈,我书包缝了吗?”肖红兵睁开眼就问。

“行啦,将就着吧,不就一窟窿吗?书本儿又掉不出去。”

“那不成!头一天上学,背一破书包多恶心呐?”

肖红军烦躁地跳下床,“得了,得了,别得寸进尺。不就一书包吗?背我的,行了吧?”

肖红兵一听,连忙讨好地笑了,“还是我姐好。”

“去!赶紧起床叠被子。”

肖红兵顺从地跳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叠被子。

“你这叠的什么呀?跟堆牛粪似的。好好叠。”

肖红兵只好把那堆牛粪重新摆得平整些,然后一蹦一跳地洗脸去了。

林仪凑过来,小声说:“红军,往后别老对红兵这么粗声大气儿的,尤其在外头,再怎么说她也上学了,别让人觉得她好欺负,回头老得吃亏。”

“她吃亏?哼。”

“你爸不在家,有什么事儿没人出头,平时得多长个心眼儿。”

“我知道啊。”肖红军不耐烦地躲开了。

其实让肖红军觉着烦的绝不仅仅是林仪的唠叨。从干校回来以后,肖红军又得去上学了。还在那个班,还是那间教室,同学也没太大变化,就连大家对她的态度也照样还是那么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真正称得上改变的只有两件事,首先是班主任换了,眼下这个叫齐天的小伙子过去是工宣队的,为了支援教育革命专门到师范学校接受了四个月的培训,然后就分到这儿来当老师。齐老师长得挺英武,有点像宣传画上那个戴鸭舌帽、穿工装裤的工人老大哥。和过去的班主任不同,齐老师话不多,跟他说什么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边听边点头,粗壮的喉头一上一下地蹿动着,琢磨半天才接过话茬儿,末了还得加上一句,你说是吗?平时他话不多,也没见过他发脾气,可班里的男生都挺怵他,不敢当面公然挑衅,只是背后叫他大圣,就是孙猴子的意思。

另一个明显变化就是霍强。自从干上了捡破烂的营生,结识了一帮偷鸡摸狗之徒,霍强在学校显得气粗了很多。班里有个叫那迅的,是个旗人子弟,跟他爸练过几天拳脚,为人很是跋扈,霍强刚从干校回来的时候经常受他的气。后来有一天,那迅放学回家,在胡同口被一只麻袋蒙住,一顿棍棒拳脚打得他浑身青紫,眉梢上裂了口子,在家养了半个月的伤。再来的时候,霍强笑呵呵地瞥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那迅明知是霍强在算计自己,可他权衡利弊后,决定放弃对霍强的报复。霍强也不挑明,只是经常把那帮小兄弟约过来,专捡放学的时候聚在学校门口,以示声威。

有了在学校外边的历练,霍强不仅不再惧怕以往的对手,就连齐老师也照样不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心里压根儿没有门槛。不过,霍强不管再怎么狂,却绝不狂到肖红军面前来。俩人在班上虽然不怎么搭腔,可要有谁招惹了肖红军,他马上就跟人翻脸。为了使这种庇护显得合情合理,霍强还编了个借口,“她是我们家亲戚”。班里的人对这个借口将信将疑,但也没谁敢说什么,肖红军自然更不会捅破,算是默认了。

霍强每天早晨起得很早,先把霍光德一天的饭菜备妥,再把父亲安顿到轮椅上,这才胡乱塞几口吃的跑出去。实际上,他从来没跟肖红军约定过要一起上学,只是每天准时靠在她家门口等她出来,然后一路无话地并肩走到学校。

在肖红军心里,究竟该如何对待霍强一直是个困扰她的事,而这种困扰并非来自霍强,而是他爸霍光德。

说起肖红军对霍光德的积怨,其实早在肖学方的批斗会上就已经有了。尽管当时父亲已经身败名裂,遭人唾骂,但毕竟是自己曾看重和尊敬的人。看着他被霍光德一伙如此戏耍凌辱,一种天然的抗拒油然而生。她恨那个瘫软在台上的肖学方,也恨站在一旁的霍光德,那一刻,她痛恨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她自己。她无法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想不通是如何被裹挟进这些令自己难堪的勾当中来的。从那时起,她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量远远逃开,最好真能有巫婆手里的那种隐身药,让自己从别人眼前悄悄遁形。

嘶叫无声 九(2)

刚到干校的时候,她的这种心愿几乎就实现了。那竹林,那山坡上的酒葡萄,那隐蔽了一切的雨雾……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过那只大手,她刚刚在心里搭建起的缥缈而宁静的花园被揉碎了。她无数次在睡梦中依稀看见一个男人朝自己逼过来,有点像霍光德,也有点像别人,他脸上的横肉堆起一团狞笑,声音低沉嘶哑,夹在雷声里。她不停地惊醒,睁大眼想看见些什么,以证实那不过是场梦。可四周显得比闭上眼时更黑,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睁开了眼。

那段日子,肖红军真的懵了,山坡上发生的事使她六神无主、慌乱不堪,又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的遭遇。因此,面对张一达一次次的追问,她始终不肯开口。后来,霍光德在泥石流中救了肖红兵,林仪提到他时嘴里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肖红军从此更加不知所措,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晚上的事是否仅仅是自己的幻觉,就像后来在竹林里发现的裤衩一样,叫她真假难辨。

回城以后,她在家门口遇见过霍光德。那时他坐在轮椅里,怀里抱着酒瓶。肖红军心里一紧,正想着怎样逃开,却发现霍光德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嘴里念叨着《愚公移山》里的某一段,像根本不认识她似的。肖红军对此很是意外,便躲到一旁悄悄观察他。

和在干校时相比,霍光德胖了些,脸上不那么黑了,浮着灰蒙蒙的光泽。以往厚实的眼皮枯燥地耷拉着,遮住黯淡的眼神。嘴唇的轮廓依旧那么坚硬,只是下巴上的胡子又长又乱,还沾着些窝头渣儿,看上去很邋遢。他又穿上了旧军装,宽大的裤脚上有些不规则的印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屎尿之类的东西。他的手还是那么粗大,但明显在不停抖动。

肖红军长时间窥视着霍光德,似乎想从他脸上得知这段日子他身上发生过什么。这时,赶回家来做饭的霍强发现了她。

“跟他说话得大点儿声儿,他耳朵不好使了。”

肖红军不知该说什么,点点头钻进家门。

霍强和肖红军隔开两三米的距离并排走着,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进教室之前,霍强特意上了趟厕所,他认为肖红军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是一起来的。

齐老师今天显得很振奋,像是睡了个好觉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很有轮廓,“静一静,上课之前我先说个大事儿。……”

“操,是不是跟苏修打起来啦?”那迅搭茬儿。

“听着,”齐老师瞪他一眼,“学校要组织咱们年级上农村劳动,一礼拜……”

教室里“轰”的一声,有几个当时就从位子上跳起来,随即欢呼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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