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在梅尧君成亲那日一个人艰难地走出长安,便是沿着这条路,当时的心情,不可谓不是有些万念俱灰的,而今已恍然前世。
日头将落山时,初九和木头回到张家。初九把牛卸下,赶进院外的牛圈里,让木头先回去。
木头刚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又迟缓地倒退了出去。初九疑惑,几步赶上,却见两个作沉檀宫打扮的人手染鲜红,站在院中,脚边,横竖躺着张家三口全无声息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
沉檀宫的杀手见初九现身,彼此都阴恻恻地干笑两声,道:"初九,今日便是你命尽之日!"
初九把木头护在身后,徐徐道:"尔等既伤人命,死后自当受铁锥刺身、负石践刀之苦,以偿前愆。"
"你说的不错,那今日便请你去地府为我二人探路!"话音刚落,已递来明晃晃的第一刀,初九侧身闪过,不忘将木头推开,低声催促他快走,神情中已隐隐有玉石俱焚的决然。另一人的攻击紧随而至,利刃险险擦破初九前襟。这两人受江白的命,原是要寻回初九,但梅尧君毁约背盟,江白改令他们见到初九,无需留命,只需将其首级带回。不巧便让他二人找到此地,致有今日。
初九勉力用手脚接了几招,奈何重伤不愈,又手无寸铁,不刻就落于下风。初九自知今日应无生理,只盼拖延住两人,让木头能逃过此劫。
不料木头并未离开,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战局。赫见初九被当胸一肘击至呕血,木头便趁两人不察,搬起地上一块棱角突出的石头,使出全身力气,向着对方背脊砸去。
那人被砸得一个踉跄,方要转身,木头又捡起石头砸向他脑袋,伤口登时血流如注,恶徒武器脱手落地。
"小杂种!"眼见同伴遇袭,余者又惊又骇,不由得怒向木头踢了一脚,木头被踢飞至七八尺外,挣扎爬起来时鼻血沾了满脸。这人又大步上前,欲一刀结果了他。然而刀未挥出,便听得身后一声惨叫,原来这短短的一分神,初九已抢过武器,将同伴一刀毙命。
初九以刀撑地,胸口大幅起伏着,他脸上沾满鲜血,那是他手上的第一条人命。戒杀,戒盗,戒淫,戒妄语,戒酒……他身犯数戒,死后唯地狱可容身。
对方不敢再有大意,见初九已到了极限,唯思速战速决,一刀自初九头顶劈下。初九横刀过顶,奋力以抗,然伤病之身终究不敌,任初九双手挣出鲜血,对方的刀刃依然稳稳贯落。
眼见大功即将告成,那人急不可耐地加重手上力气,不防备从地上爬起的木头又抓起石头,重重砸向他的后脑勺。那人懵了一下,手上一软,初九撑开他的刀刃,一刀贯穿了他的胸膛。
两人既死,初九心中却不生一丝波澜,既无悲,亦无喜,只有漫漫的荒原。他丢开刀,向张安三人的尸体走去,因方才受伤,又动了武,没走几步,初九就觉胸口剧痛,跪倒在地,连连吐了几口血。木头则呆若木鸡,瘫坐在原地。初九抹掉血迹,半是走半是爬,行到三人旁,探手去摸,果然已是冰凉。
初九行走在一场荒谬的长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梦中醒来。
初九想,人死了,总该入土为安的。坐了一会儿,渐觉有些力气,便爬起来,拿了园中菜畦里插着的一根锄头,走向屋边的一个小土坡。这根锄头,初九和木头今日离开时,张安还拿着它锄地。
登上土坡,又有一块平地,春夏生着繁密的青草,秋冬便枯黄了。此地地势较高,能清晰望见西方的天际,最后一点夕阳的余光将散了,初九抱着锄头,坐在平地上,看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开始锄地。
野草发达的根系纠缠在一起,若在春夏两季,应是十分难以下锄,好在如今根须已经枯朽,一铲便能将它们整齐轧断。初九手上没有力气,刚掘出浅浅一个坑,就不得不坐下喘气,然后继续挖,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坑也不见得加深多少,而此时,初九眼前已经开始模糊。
初九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作痛,他内心却出奇地平静。口里涌出的鲜血顺着削瘦的下颌流进衣领,打湿了一大片,冰凉凉地贴上前胸。初九觉得这样死得不够快,于是接下腰带,估量着长度,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棵枣树下,想把腰带搭上树枝。树枝不高,但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地把它系上。初九便索性放弃了努力,精疲力竭地靠在枣树干上,昏睡过去。
初九被嘹亮的鸡鸣声唤醒,是张安家养的公鸡,在张家的大半年里,每个清晨初九都能听到,这也令初九想起某个早起的日子,他与梅尧君听到的小镇里此起彼伏仿若相互呼应的鸡鸣。他在树下睡了一夜,衣服被霜打得湿透,身体也冻僵了,一时不能移动半分。等稍能动了,初九拖着残躯,向院子里走去。
鸡圈里热闹得厉害,除开公鸡,母鸡、小鸡都咕咕叫个不停,或许是因为饿了。初九便去厨房抓了一把秕谷,洒在鸡圈里,那些鸡见了,纷纷离开栖身的稻草,去啄食散落的饵食。初九看到草堆中有一个白花花的物事,伸手去摸,竟摸到一枚温暖的鸡蛋。
初九把鸡圈门大大敞开,几只鸡便从里面慢腾腾走出来。然后他再把张安一家和两个杀手的尸体抬进堂屋,下面铺上柴火稻草,并排摆着。木头坐在西进间的门槛上,似是不解,又似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初九来回活动。
初九又去搬来两坛酒,这酒自然是张安的。他拔开坛塞,欲把酒浇到稻草上。又多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坛酒与别的酒不同,是张安尤为珍爱的,他平日都不舍得喝,只有在节日里,倒上刚好沾湿碗底的一点,闻了又闻,再倒回酒坛。
初九愣了一下,不觉间已满面泪痕。他把这坛酒重新放回原处,尽管知道再不会有人喝它,却也不舍得将它倒掉。
火堆点燃的时候,木头突然问他:"爹娘和哥哥……是死了么?"
初九猜想他这个年纪,对死不过有些模糊的影子,是既暧昧,又幽暗的。他拉过木头的手,点头答道:"是的。"
木头便不再说话了,专注看着那一团火越烧越烈,把父母、哥哥、房屋全数吞食,像一只贪吃的怪物。
初九要带他离开。
他问初九:"我们要去哪里?"
初九想了想,答道:"清微观。"
"那是什么地方?"木头问。
初九笑道:"是我来的地方。"
清微观高居华山之上,乃是一处清静避世之所。两人越往山上行,天气便越是寒冷,人迹也越是稀少。过了半山腰,周围的山石木林上,竟然点染着斑驳的白色,与弥漫山间的云雾难辨彼此——华山刚下过一场雪。
当初九牵着木头再次踏入清微观,他心头乍然通明如镜,不觉微笑。他对木头说:"我今日给你另取一个名字,你便不再叫'木头'了,如何?"此情此景,与当年王重阴初见他时何其相似!初九也意识到了,抬头纵目远望,道:"你便叫'十八'罢。"
听说初九竟回了清微观,姚妙机深为震悚,他原本在给座下弟子讲经,正说到静心之妙,突然间变了脸色,将经书往案上一摔,道:"这等杀师叛教、无所不为的恶贼怎还有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