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安又劝过他几回,初九不再坚持,心底里却明白。他本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中难以过活,故将他送去观里出家,观中虽较家中情形稍好,但仍是极清苦的,一枚鸡蛋再小,也是长在蚊子腿上的肉。而
像他这样的病人,不能挑不能扛,比之从前还要一无是处一些;若旧伤复发,则更是个累赘了——他的性命着实是一文不值,更有甚者,立即死了才算是利国利民之举。张家又与他非亲非故,勉强供他一处栖身之所已是极其仁至义尽了,可夫妇非但不弃嫌他,还百般优待,饶是初九这般脸皮,也不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说到旧伤复发时,初九旧患处无不剧痛难忍;每每又想到自己如今既不见容于世,又百无一用,心中记挂者,如清微观众人、父母、甚至梅尧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有的大约还盼着他早死早超生。久而久之,初九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不如索性死了干脆。然而他虽生无可恋,却并不急着要死,渐渐竟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所以至今仍腆颜苟活着。
幸而后来谋得了一份替书肆刻版的差事,每日闷头刻书,累得倒头便能睡着,只求能赚些工钱,稍偿张家夫妇花在他身上的开销。如此,正好无暇心灰意冷,忧郁的病症也销声匿迹,由此看来,人果然不能闲着。
不过世上哪有白来的钱,须知刻版也不是个轻巧的活。这一日从早到晚刻下来,刻得头晕目眩、腰酸背痛;尤其是开头几日,前一天刻了,第二天手臂便酸痛无比,只能隔日再刻。
大约是有些刻意回避,初九不常想起梅尧君,可梦中又时常梦到,实在是苦闷得很。这还不算糟,最糟的是张安曾问起他今后的打算:"老弟,我下面问你一句话,不过你千万别觉得是老兄我在赶你走,否则便是看不起我的人品了。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比如……找个安定的营生,娶一房媳妇儿?"
初九大窘,当即便出了一身汗,他不愿说出自己是个基佬,还是个失恋的基佬,只好打苦情牌,道:"大哥说笑了,小弟如今的状况,哪还能侈谈成家。而且……实不相瞒,我曾经心仪于一佳人,只是天意弄人,他已令许他人,小弟此生恐怕都再难移情了,还望大哥谅解。"
那张安皱皱鼻子,挤挤眼睛,又抠了抠下巴,最后大手一拍,重重拍在初九背上,初九立时脸色一变,却把痛呼默默咽下,强笑着,点头听张安为他抱打不平:"我说小弟,你命可真苦,被贼人谋害至此不说,女人还被人抢了。休要说其它,与老兄我喝一盅,一醉解千愁哇!"
里面张氏一直听着,此时忍不住探出头来,骂道:"去你个臭酒桶子,成天就想着喝那黄汤,自己喝还不算,非要拉着小弟一起喝。上次你骗他喝了酒,第二日就发热,难受了好些时日。"
张安呵呵笑着:"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们妇人小孩的不陪我喝,好不容易才来了个他。上回那酒是冷的,这回热过了就应该不妨事的。"
初九不忍拂他的意,也笑道:"就喝一小碗,大概是无妨的。"
张氏道:"你也不劝他!"却是笑着的,抱了酒坛子进去热。
张安与他喝着酒,又谈了些有的没的。初九说起父母家中种着几块薄田,勉强能糊口,他日或许会投奔俩老人家去。只是如此免不了给老人要添无数的麻烦,而且也不知家中能否周转得开,再有便是他身体糟糕,断不是长命的,若真到了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委实是大不孝了。
张安也陪他唉声叹气,又宽解他道:"我不该勾你说起这些事的,你也千万别多想,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找到万全的法子。"
正当此时,篱笆外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骚动。初九登时神色大变、紧张万分,心道 :此地少有外人,莫不是有人来者不善?生怕心中隐忧一朝应现,初九当下便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子,狠狠朝那边掷去,只听得咕咕两声,一团毛毛的东西从灌木里头炸出,飞到不远就飞不动了。
张安"嘿"了一声,凑上去把那团东西捡了回来,口中说道:"你倒是眼尖。是只野鸡,你一石头把它敲晕了,正好让你嫂子给你宰了炖汤。"
初九松了口气。经过这一场虚惊,初九胸口发闷,略感不适,再聊了两句,便回房挺尸了。
每到严冬,大雪封山,张安采不了药材,只能捡些碎柴度日,于是便要在寒冬来临之前尽量多做些活,这三月才能稍微好过些,如此,自然是忙得衣不解带。可初九手里的版刚好刻完,应当送回书肆交差,既然张安不得闲,初九免不了要亲自去。
夫妇不放心他独往,非要他把木头带上。初九看了看木头,摇头道:"兄嫂心意,初九领受。只是一来这一去不过半日工夫,我一人也对付得了,二来是石头如此年幼,恐怕遇事也不能主张。"
张氏笑道:"别看他话少,人可是机灵呢!不说远了,就你大哥将你带回来那日,我俩都以为你救不了了,石头却不肯,我俩又给你喂了那药,才算把你给救回来了。"
初九讶然道:"竟有此事?看来木头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木头面无表情,只是睁着一双圆目,久久地仰视初九。这个孩子总爱如此看人。
初九也不觉得不自在,揉了揉木头的头,将他推搡上牛车。张安又抱来两筐药材,让初九顺道带去药房交结了。
说是顺道,实则并不顺道。书肆在东城门不远处,就临着护城河,而药房却远在城西,要自西向东横跨大半个长安城。
初九心中不无担忧,是怕被人认出,牵连张家,无论是沉檀宫、清微观还是梅庄的人。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衣着打扮都与往日不同,人又消瘦了许多,莫说是没见过他的,就算是见过,也未必能认得出。
思索间,牛车已驶到药房门口。伙计认得牛车,出来搬下药材,问初九道:"可是张安的药材?今日怎的换了个人送?"
初九道:"张大哥忙不开,便让我来送。"
伙计哦了一声,将两个筐子高高摞起,抬进药房,则又有一位干干瘦瘦、挤眉弄眼的师傅出面清点药材。
初九和木头在旁边候着,目光不经意地扫向门外往来的路人。家产不丰者为数甚众,皆衣着简素,一眼望去灰扑扑的,偶有衣着鲜洁者,便尤为扎眼。路过一名男子,身穿一袭天青湖绸长袍,极为风姿不凡,因他身形颀长,又气宇轩昂,隐隐间有逼人贵气,初九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不看便罢,这一看之下,初九恍若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心脏顿时揪紧,胸腔翻腾的阵阵绞痛令他眼前一黑,险些扑倒在地,幸得伙计扶他一把,才勉强站住。
伙计问他:"看你脸色,可是身体有恙?"
初九摇头,虚弱道:"休息片刻大概就好了。"
那位过路人,赫然便是梅尧君。身形、相貌、气度,与记忆中的不差毫分。梅尧君并未直接离开,他似被街边一个书摊子吸引,转身,背对初九的方向,停下翻看。
那日,梅尧君在那个书摊前面,检视过三本旧书,翻检了几页,又审视了旁边的半幅字画,然后离开了。在这短暂的逗留里,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投向背后的药房,没有看到那辆牛车和车前疲倦的老牛,也没有发现初九。人一生许多重要的东西,便是被这样理所当然地错过了。
"算好了。"师傅拿着清单,把钱交到初九手上,"这是应付的钱,数目你可要再对对?"
方才那阵痛楚的余劲还未消散,初九只略略清点了钱数,见与张安所言不差多少 ,便点头道:"不必了。"由木头扶着他,登上牛车离开。
回返时正好是梅尧君所去的方向,初九不住地张望,想从人群里辨认出某个影子。梅尧君应该已经走远了,或者又拐去别的方向,所以这样的搜寻几乎是没有结果的,也正因为它没有结果,初九才如此明目张胆地四顾。然而,他的心中又含着一种苦涩的无望的期待,像橘树叶的苦香,散入空中,几乎不可闻见。他那日,终究是没有再见到梅尧君了。
初九大约消沉了一会,又渐渐开怀,由着牛车慢腾腾地将他载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