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君微微笑:“太干净了可是?”
“比我年轻时住过的旅馆房间还干净。”
席锐一个箭步上前先关上卧室的门,举起双手做保护状:“这里面不能去,这是斗兽场。”
老人嘿一声笑出来,面有揶揄之色,“美国人的幽默就是太露骨。”
席锐赔笑,用眼神示意黎君帮忙,黎君只是视而不见。
他关上大门:“父亲,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过来了。”
老人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餐桌上,回头看他:
“我没和你们打招呼,倒是有人和我打招呼了,你学妹说你请病假,报纸上又说这个地区发电站出了故障,一加一等于二,我就来了,拖着这把老骨头来救你们年轻人与水火之中。”
这一把自嘲哀怨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两个年轻人对着一个老顽童,都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又哗啦哗啦地拨弄手中的塑料袋:“看看我带了什么?”
席锐眼尖,一探头看见塑料袋里是热腾腾的外卖食品,情不自禁地欢呼一声。
老爷子一脸得意:“民以食为天。”
席锐突然笑起来,悄悄对黎君道:“你们父子俩都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如果要你说,恐怕会搬出威廉。考百特的名言——”
黎君马上接口:“Youcan‘tagitateamanonanfullstomach。(你无法使一个吃得饱饱的人愤怒。)”
两人咕咕笑在一起,被老爷子注意到,一人脑后一记教训,“背后说人话,最不礼貌。”
席锐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对待过,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可看见老人脸上那自豪中带着宠溺的神情,一切都软化下来。
他立时立正敬礼:“知道了,爹!”
老爷子大乐,“你这小伙子,真可爱,连詹姆斯都毕恭毕敬称我一声父亲。”
“爹就是口语化的父亲,字典上是这么说的。”
黎君一脸无奈地听着,终于一挥手:“父亲,朽木不可雕也,别白费口舌了。”
一家子又热闹起来。
两个年轻人打开外卖盒,同时惊叹出声,哗,热腾腾的炸酱面,在伦敦简直是珍稀物品。
老爷子又笑:“楼下新开一家中国饭店,我是第一个客人,分量特别足。”
席锐已经吃了一口,听见这句话不由得睁大眼睛,一口面条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推推身边的人:“黎,有没有银质餐具,快,快。”
黎君看他一眼,问:“是这条街拐角新开的饭店么?”
“唏,怎么可能,那是粤菜馆,炸酱面是老北京的特产。”老爷子说起吃来头头是道,又挑起眉看着席锐,“怎么,卡住了?”
席锐咕嘟一声咽下,“没,没有。”
黎君的嘴角慢慢慢慢浮起一个笑,起身去厨房取了银叉,交给他,在他耳边说一句:“除非是腐蚀性的毒物,否则用银试毒不会有用,若真是硫酸之类的,你的舌头恐怕早就没了。”
席锐接过叉子,顺便捏一下他手指,这个小动作也没逃过老人的眼睛,又听见他嘿嘿笑:
“热恋,还在热恋期,诶,年轻就是好。”
黎君决定专心吃面,身边的男人却腾起好奇心:
“您年轻时都做过什么?”
老爷子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并不答话,转头问黎君:“请了病假,哪儿病了?”
黎君抬眼,没来及回答,席锐已经脱口而出:“屁股疼。”
“……”
黎君并不分辨,继续低头吃面。
老爷子呵呵笑:“年轻,我年轻的时候,在罗马遇见一个再漂亮不过的小伙子,出去鬼混两天两夜,回来也屁股疼,火烧一样。”
黎君的筷子掉到了桌面上。
老爷子继续笑,一转身,拿起小型发电器嘟嘟嘟运作起咖啡机,一面哼:“春光无限好,莫辜负青春年少,流水落花春归早。”
席锐喃喃道:“黎,你父亲是个人才,真的,我一点都没有恭维的意思,绝对的,无可替代的,人才。”
黎君默默重新拾起筷子,终于沉不住气,轻轻说:“老妖精。”
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眼,笑起来,这次老爷子倒是没有异议,像是想起年少时光,一张脸容光焕发,哼着小调,给三人一一斟出咖啡红茶。
席锐捧着咖啡杯,诚挚地说:“您不老,您一点也不老。”
老爷子嘿嘿两声:“谁也没说我老了,年轻人总以为老人最好骗,其实呢……”
老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一种因为睿智而显得特别有穿透力的目光。
两人都微微一凛,只听见对方说:“你们惹上谁了?”
室内一阵沉默,艾薇儿像个小魔女一样在背景里唱:我不想说,我不想说。
黎君最终还是轻轻道:“父亲。”语气很坚定,几乎听得出那个句号。
老爷子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还记得那个罗马的小伙子吗?他不仅让我屁股痛,还头痛,因为我发现他是黑手党里的一员。”
两人不知他是否在讲笑话,都啼笑皆非地望着他。
老爷子又说:“现在的年轻人,遇到点事就喜欢往自己肩膀上揽,一个个都好像孤独英雄,其实呢?最重要的是这个。”
他站起身,将艾薇儿从CD机里取出,换上另外一盘,按下按钮,一阵激昂的歌声:“团结就是力量……”
“我的天,”席锐呻吟起来,“我的天,黎,我一定是在做梦。”
“做梦?”黎君也有些回不过神来,“梦境一般可以控制,让我们试试控制一下这个噩梦,父亲,请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老爷子笑嘻嘻,斩钉截铁说:“不可能。”
“不可能,诶,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我的天,黎,他是你的父亲,你的!”
两人面面相觑,眼神皆是又惊又骇,渐渐缓和下来,忍不住笑倒在椅子上。
老爷子抱着咖啡杯,单手敲打着桌面:“想通了?想通了就不要吞吞吐吐的。”
黎君站起来,从书架上一堆文件夹里抽出一个,又厚又重,还积了灰,翻两下,抽出一叠报表,交给他父亲。
老人并不急着看,先称赞:“把这样重要的东西藏在这样简单的地方,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儿子。”
黎君想说有吗?哪个父亲会把这种东西教给儿子?却没出声,坐在一边。
席锐从厨房里回来,悄悄倒了半杯威士忌加冰,放在老人手边,朝黎君眨眨眼。
两人都等着老爷子发话。
只见老人将那些报表翻得哗啦哗啦响,脸色越发严峻,最后说:“将音量拨高些。”
待屋子里充满“洪湖水,浪打浪”的悠扬女声,他才接着说:
“这件事,不能在这里处理,要通过中国政府。”
两个年轻人互望一眼,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反而都沉默了下去,便老爷子讶异:“你们已经想到了。”
黎君微笑:“尚未讨论过。”
席锐不忘展示一下:“不过,身无彩凤双飞翼。”
老爷子不禁大乐,“心有灵犀一点通,小伙子,你过关了。”
黎君咳嗽一声。
老爷子马上改口问:“那些人有表示吗?”
两人都微微笑,轻描淡写:“有。”
“有无威胁到人身安全?”
黎君答:“我一个同事在中国城被袭击,不过就目前来看,对方还没有动杀机。”
老人笑一笑,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等他们动了就太迟了。”
两个年轻人皆沉默不语。
黎君的手机又响起来,他起身,一言不发地将它关掉,回到座位,轻轻说:
“这件事——”
“我知道,”席锐马上答,“我已经替你去了电邮,应该很快可以拿到答复。”
“会不会带来麻烦?”
席锐朝他笑一笑,“这世上没有不麻烦的事。”
“噫,”老爷子终于忍不住,“抱歉,恕老朽愚笨,没说出的话我一概听不懂。”
席锐笑答:“詹姆斯心思缜密,他一早想到我家里人和中国海关方面有联系,可以将这些报表交进去。”
黎君接着说:“不仅仅是一般联系,是有可以随便扣下货物开箱查看的权力的交情,如果善加利用,那么哪怕只是这些报表,也可以成为我们手中的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