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乔林怎样严守秘密,局里的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他要调走的消息。
“小李,恭喜你呀!真是双喜监门。到走的那天,一定要请我们吃糖啊!”
王庆仙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笑嘻嘻地说。她那布满雀斑的扁脸越发扁了。
“你怎么知道的?”李乔林警惕地问。
“别装蒜了,都瞒得我不是?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大家高兴高兴嘛!说不定明天还有用得到我老王的地方呢!”
王庆仙是工业局里老资格办事员,虽然没有文化,可是局里就少不了她。尤其开大会时,无论是按手续借会尝扩音机、旗帜、桌布,还是开后门买烟、酒、茶、电影票,找关系批肉、油、粮,只要她出马,才能办成功。她总是在各个办公室间跳来串去,到处找人摆龙门阵,不管对谁都十分热情。她的新闻特别多,哪家的隐私都知道,又特别喜欢和人开玩笑,而且越是庸俗、猥亵的玩笑越来劲。李乔林初到局里时,很有些怕她,因为她似乎觉得同小伙子开玩笑特别有趣。后来,他发现她心地并不坏,也就由她去说,有时还主动凑来凑趣。此刻,李乔林忽然想到,她这个人消息灵通,或者可以从她嘴里掏点情报,于是也嘻皮笑脸地说:“那还用说?到了走的那一天,一定请大家吃糖——你是听陈局长说的,对吗?”
“对,也不对。”
“怎么叫‘对,也不对呢?’”
“是老陈说的,但他不是对我说的。”
“那他对谁说的?”
“他昨天同老钱、老张一起讨论你的报告时,我坐在旁边听到的。”
“真的?”李乔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其实心里可有些紧张。不错,前几天他用两只土手榴弹(本地瓶酒)、一条二十响炸翻了张秘书,又用四只洋手榴弹(外地名酒)、一只保温杯打倒了钱副局长,但是人心不可测,难保他们背后不翻脸。
“假的!”王庆仙嘟了嘟嘴,“老陈把你的报告读了一遍,老钱就说,‘调动的问题我们有什么权?赵丰业调地区,我们局里一点都不知道,人事局连通知都不给我们一个。还是我到厂里去开会,才听说他手续都办完了’。”
赵丰业的事李乔林也知道一点,他是电厂的老会计,最善于拍马钻营、损公肥私、是个厉害的财神。最近听说要搞“双打”运动了,就急急忙忙抛下他经营了二十年的旧庙,把老婆和一大堆孩子留在远西,一个人调到地区农资公司去了,因为那公司经理是他的亲戚。这件事进行得极神秘,事先一丝风都不透,直到厂里的新会计上任,大家才知道。
“赵丰业用什么法宝打通人事局的?”李乔林非常羡慕他。
“那有什么稀奇?人事局的谢局长和他是亲戚嘛。老陈为这事气了好几天,他说:‘我这个局长不要当了,他们眼里还有我们工业局没有?随随便便就把人调走,我们今后怎么开展工作?’”“陈局长对钱副局长怎么说?”李乔林深怕她扯远了。
“老陈对老钱说:‘话不能那样说。小李同志在我们这里这么多年,工作一向勤勤恳恳,我们对一个同志要负责。他有困难,我们应该尽力帮助,不能一推了事!’”“钱局长后来怎么说?”
“老钱说:‘好,走走走,都走都走,有办法的都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有我是走不了的’。也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乔林微微一笑。他早就听说钱修德资格很老,是随军南下的干部。解放初曾当过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土改时因为同地主的女儿发生两性关系,受了处分降了级;四清中又因为他曾给老丈人大办丧事,搞封建迷信,被撤了职。直到“四人帮”打倒,老干部全部复职,他才当了个工业局副局长。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陈就叫老张盖个印给人事局送去。”
李乔林不由得想起了人事局局长谢礼民。这是一个大胖子,有一只臃肿下垂的大肚皮和两堆臃肿下垂的面颊,脸色白得出奇,下颊光溜溜的,皮肤又粗又皱,有点象大象皮,一双小眼睛深陷在皱囊般的眼皮下,发出阴沉的黯光,一看就知道是个难弄的人。他试探地问:“谢礼民这个人怕不好说话吧?”
“这个人我不熟,听说脾气古怪得很。”顿了一下,王庆仙又说:“你请老钱帮你去说嘛!老钱以前是他的老领导呢。”
“是吗?”李乔林心中一喜,可是一转念,“陈局长和他关系怎么样?”
“老陈?你还不知道?为了调赵丰业的事,他和谢礼民还大吵了一架。老陈这个人啊就是脾气直,所以老是吃亏。这回评工资,小组里都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了,县里象他这样资历的局长这回都提了,唯独他叫牛书记给刷了下来。”
李乔林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天他一提加工资的事,陈局长会霍然变色。同时他又感到一种险恶的预兆,似乎在哪儿都摆不脱牛朝杰的魔影。
接连好几天,李乔林都在紧张地窥伺钱修德的动向。他很想一气跑到钱修德的家里去,直截了当地央求他向谢礼民说情,可他不敢这样冒失。他知道,上次的炸弹只买得钱副局长答应放行,如今要请谢局长的老上司出面说情,就必须实施新的爆破。可是他千辛万苦带来的洋手榴弹只剩下四个了,是留着炸谢礼民用的,千万不能动。二十响只剩下两条,也是战备物资。土手榴弹倒还有几个,但威力有限,恐难奏效。想来想去,只有请客吃饭这条路,这是在远西社会上求人帮忙时最有效的捷径。可是李乔林自己都在食堂里吃饭,要请客又谈何容易?不错,这次他从上海带了点炸药来,可以凑合着摆一桌菜,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单身汉,恐怕请了也不会来。幸而,李乔林忽然想到,钱修德最近常到电厂来检查工作、参加会议,只须趁他下班的时候,顺便邀请他到自己宿舍里“坐一会”,不就成了吗?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天早上,李乔林正在局里写材料,听到钱修德无意中说起下午要去电厂开会。他立即丢下工作,赶到自由市场,价都不还,就买了一只老母鸡,提回宿舍马上杀掉,放在取暖用的小泥炉上炖。好在他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宿舍,他自称为“我的孤岛”,不会惊动别人。
炖完鸡,李乔林又蒸香肠、煮咸肉、炒蛋、切鸡。急急忙忙做完,一看表,四点多钟了。他赶紧跑到厂里去,显然,钱修德已经在会议室里了。他就走进旁边的办公室,先是装模作样地向会计和统计员问了几个数字,然后就坐下来聊聊天、看看报,好容易等到五点半,会议室传来一阵乱哄哄的椅子声、脚步声,他急忙跑出来,正碰上钱修德出来。
“钱部长!”李乔林满脸堆笑地喊到。这是远西社会的规矩,百姓见官必须叫官衔,而且要按其曾经担任过的最高官衔来叫,是副职的不能带“副”字,钱修德以前曾任组织部副部长,所以大家都叫他钱部长。
“小李,你在这里啊?”
“是呀,我在这里收几个数字,明天工交办要的。”李乔林说着,便和钱修德并肩走着。
钱修德是一个又瘦又黑又矮的老头,脸上干瘪得象山芋干一样。他的穿着非常邋遏,经常趿着一双旧布鞋,衣服上染满了酒痕和油迹。他喜欢三、四件中山装一起穿,风纪扣和领扣都不扣,里面的领片一层贴一层地全部翻出来,堆成整整齐齐的、鼓鼓囊囊的一厚迭,高高地、紧紧地裹住头颈。
一出厂门口,李乔林就搀住钱修德的胳膊,低声说:“钱部长,到我宿舍去坐坐。”
“不啦,我要回家去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