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点点头,他出去了。解当家是日理万机的。
我在北京协和医院住了半年的院,记忆恢复了七七八八。前来探望的人不少,有亲人和老朋友,那些纯粹是为了拍马溜须而来的铁筷子们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二叔来了一趟,他什么都没问,我想小花也什么都告诉他了。他是来给我送假证件的,上面都是处理过的我年轻时的照片。他告诉我,三叔留下的烂摊子已经派了人手打点,我就不用再管了,回西泠印社像以前那样做小老板,好好休养几年,其他的再说。
我很意外,但坦白来说我很乐意回归以前的清闲生活,在地下刀口舔血,在地面上就耍阴耍狠的日子,我实在不想过了。
小花就住在北京,经常来。当然我还是要好好感谢他。这十年我管理着三叔的盘口,他帮我的实在太多了。
但我总有种感觉,无论是小花还是二叔,甚至王盟,他们都有事瞒着我。
我把记忆中每个有可能来看我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唯一没出现的是胖子。
云彩死后,他在巴乃一住就扎了根,我每年都过去看他一两次,也当是给自己休假。今年还没去,他竟然连个消息都没有。
“你之前不是大脑受刺激了么,我就没跟你说,”小花说,一边往自己碗里夹了块烤鸭,“你做好心理准备,他已经走了。”
我没说话,喝了口汤。我们现在正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酒楼。我刚出院,吃了半年病号饭,他是带我来缓缓胃口的。我面无表情的听完那句“他已经走了”,左手在汤碗旁边慢慢地握成拳。
这十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伪装;这十年我也仍然没办法习惯一些东西,比如见惯生死后的麻木。因为就算是最好的朋友过世了,吴小三爷也不能在一家酒楼里忽然泪如雨下,是不是?
抛开一切,我明白自己始终是那个吴邪。那个可以哭,可以犹豫,可以贪生怕死,可以奢望别人保护的吴邪,还存活在我的内心深处。
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端起眼前的发烫的碗,仰起头把汤和情绪一起吞进肚子里,然后咂咂被烫麻了的舌头说这汤真他娘咸。
【二】
胖子的死并不是个意外,两三年前他就开始咳血了。我一度想接他出去,到城市的医院看看,但他很固执地不同意。我明白他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去死,只是没想到他这个可恨的愿望竟然实现的这么快。
我猜对于胖子那种万花丛中过的人来说,或许只有云彩那样单纯质朴(虽然可能只是表象)的小姑娘能真正吸引他。这种吸引力如此持久,持续着存活在胖子的后半生。甚至在死后,他的坟也在云彩旁边。
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昔日北京城号子响当当的摸金校尉,死后也不过在大山里刨个坑一埋。没有墓室,没有生平,没有陪葬品,只有空谷为伴。数十年后若是我不来,也没有人会记得。
我坐在胖子的坟前发呆。小花不放心我一个人下广西,执意跟着过来了。他拍拍我的肩,然后我听到他好像顺着来路回了寨子。我确实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因为一次不明不白的长白山之行,我连最好的朋友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灌了一口米酒,拿出几个小杯子,一杯给胖子,一杯给潘子,最后一杯我倒完之后,却不知道该给谁,就在那里放着,当送给无家可归的游魂吧。
酒和杯子都是从招待所里买的,我和胖子第一次来巴乃住在阿贵家时喝的就是这种酒。现在巴乃的高脚楼保持着古朴的外观,内部俨然是城镇招待所的格局,酒却不如以前清甜了。
我抬头越过这片坟地往前看。这片瑶族坟地的前面是一条溪涧的源头。我嘬着酒,想起了考古队、玉脉和张家古楼,在那些恼人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曾经躺在那条小溪里看着胖子和一帮小姑娘胡闹,一睡就是一下午,天黑以后就和他两个人在阿贵家外面纳凉。
印象中那段不长的日子既不惊险也不离奇,却是我最想回去的时光。
来路上我远远地看到了阿贵,他老了很多。我怕自己现在的样子会吓到他,就刻意地躲开。虽然他可能早就忘记了把一切带进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山寨的那个年轻吴老板。
这条溪流不间断地淌了十年,还是当初那副景象;我的生命过了十年,好像也没活出个什么意思,身边的人却一个一个的离开了。
我猛灌了一口酒。这个幽静的山谷里埋了我的两个兄弟和一段最痛苦的回忆,光是看着它就觉得心里百味陈杂。可能是酒精的刺激,我一阵头疼,难受,好像遗落了什么似的。
晚上我和小花坐在招待所外面的地上,就像十年前我和胖子一样。
吃完饭我还在一杯接一杯的灌。甜米酒喝在嘴里又苦又咸,和眼泪一起顺着下巴流过脖子打湿了衣服。
我依稀记得自己抽抽噎噎的嚎。我好像说了胖子***就不肯多等老子半年啊,又说,我怎么没在雪山上摔死下去陪你呢?你他娘的急着去找云彩和潘子就顾不上小爷了是不是?
最后我扯着小花的衣服,对他吼着说,老子***难受,我现在只剩你一个兄弟了,但是我怎么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呢。我指着自己左边胸口喊着,我怎么老是觉得这里就他妈的空落落的呢,我真想不起来了,但就觉得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老子混到这个地步了到底他娘的还缺了什么呢?
小花被我抓着发泄了半天,吭也没吭一声,一手拿着手机飞快的打字,一手赶我们身上的蚊子。
他没劝我哄我,也没不让我喝。他明白等我疯完了一觉睡醒,第二天重新把心里的面具戴上,就又是那个沉稳干练的吴爷。
【三】
接到王盟电话的时候我和小花正在吴圩机场。王盟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说铺子里出了点事,要我快点回去。
王盟是清白人家的孩子,这十年我虽然管理着三叔的盘口,却也只让王盟继续经营着西泠印社。道上的水太混,我不想拉他下来。十年过去,他早就不再是那个迷迷糊糊的伙计了,这种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样子确实难得一见。
小花问要不要陪我去,被我婉言谢绝了。一个赚游客钱的小铺子,能有多大的麻烦呢。我告别了小花,背着不多的行李,衣服还都是小花在北京给我买的,独自上了前往杭州的飞机。
站在西泠印社的招牌下面,背后是一成不变的西湖。铺子翻修过,但是什么格局都没变,我没看出什么变化,只觉得十年一瞬,恍若隔世,就又回来了。王盟从内堂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没说什么就领我进去,神色很是忧虑。
我暗自奇怪,进了内堂,却看见一个乞丐似的人在躺椅上睡觉,看得我眉头大皱,问王盟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来找您的……”王盟低着头。
我暗骂爷认识这种人么,走进了仔细打量,确定了我对这张脏兮兮的脸没有一丁点的印象。是个男的,但是头发都长到腿了,不知道留了多久。
“你问了他是谁么?”我问王盟。这下他的脸色更是奇怪,摇头不语。十年过去了这孙子心虚的样子还是一点都没变,我这两天心情焦虑的很,顿时失了耐心,啪地翻掌一拍旁边的台面,喝道:“不知道是谁你能就这么放进来?爷没力气在这跟你废话,认不认识,知道什么,都他妈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王盟一抖,嗫嚅道:“二老板不让说……”
他口中的二老板就是二叔。我心里一惊,看样子二叔早就来过,而且确实他们有什么事情要瞒我。王盟早就见识过我家二叔的手腕,二老板吩咐的事情他向来说一不二,比哈巴狗还哈巴狗。他是没指望能告诉我什么了,只能等这个犀利哥再世醒了亲自问他。
我思索着,又问王盟:“他就说要见我,还说什么了?”
王梦却又摇头:“他什么都没说,一进门就倒下了。”
什么都没问也知道他是来找我的,显然王盟心里有鬼。我横了王盟一眼,他却什么都不肯再透露了。我又问:“他带了什么东西没?”王盟一指地上一个脏兮兮的登山包,道:“我看了,没什么特别的。”
我上前翻看了一下,里面只有一个旧登山镐和一副手套,磨损得很厉害。
我认出那副手套是十几年前的雪山款,和当年陈皮阿四准备的差不多。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这个人是不是十年前上了雪山,现在才下来?他是怎么在雪山上生活十年的?他的衣服已经破烂到认不出款式了,这种人出现在杭州没引起雷子注意真是比在雪山上住十年还奇迹。
我有种预感,这个人或许和我半年前的长白山之行有关。二叔不许王盟告诉我这个人的信息,或许他和我的过去也有很重要的联系。
但我真的想不起来这么一号人。
总之还是静观其变,看他这单薄的身子骨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我对王盟道:“你带他去洗个澡,然后送到我房间。”
王盟的表情居然有点害怕:“老板,我还得去接孩子放学呢……”
我暗骂这个窝囊废,挥手让他走人。王盟拿了东西,像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