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2月8日,在上海锦江饭店召开了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后称“上海会议”。会议的议题是什么?中办回答是客气的:我们只授权通知会务接待事项。现在回过头来琢磨这几个冷冰冰的字,应该是个先兆。但按惯例还是应该有所准备,直到上了南下的列车,父亲说,一路上他都在准备会上发言的提纲。基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不断深入,他想,应该利用这次机会,结合在方巷搞社教的体会,就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思想和文化教育的问题,向中央陈述自己的意见。
父亲回忆:“车到上海,晚上见到叶剑英同志,他告诉我,罗瑞卿,他犯了篡军反党的严重错误。我很吃惊。”
“文革”后,中央对许多重大事件重新做了结论,但这个会,至今扑朔迷离。从现在一些回忆文章中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军队中得知此事的也就是“文革”初期的那几个风云人物,连军委副主席贺龙都蒙在鼓里,可见之诡秘。会议究竟是怎么回事,版本很多,对一些细节我也没有兴趣去核实。父亲的回忆大致是:“上来就是分组会,叶群先介绍,她是几个组地跑。中心是罗如何逼林下台,就记得说罗踢了走廊里的猫,含沙射影地说了些什么话,很无聊的事,记不清了。”
和父亲分在同一组的,有刘少奇、陈毅等他熟悉的领导人。可能是太突然了吧,父亲说:“我记得很长时间没有人发言。最后是陈老总先打破沉闷,他说,爱萍,你在总参工作,总长出了问题,你这个副总长应该清楚嘛!你就先给大家说说吧!”
“和陈老总之间讲话一向很坦诚。我说,我不清楚叶群讲的这些情况,给我的感觉,林总对罗长子是很信任、很放手的,罗也总是说哪件哪件事都是经过林总同意的。谁晓得会出这种事,我是第一次听到。”
这句不经意讲出来的大实话,后来居然给他惹来杀身之祸!你是副总长,你说你不知道,难道是我们造谣?我们在无中生有?既然是以中央名义召集的会议,又特意安排了叶群介绍情况,不管她本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提出的问题是否具有说服力,都不能简单的只看作是她个人行为了。依照父亲一贯的组织观念,对中央提出的问题,是必须认真思索的。父亲说:“当时我既没有看到倒罗的实质,也没有意识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我只是从思想上、作风上提醒自己,在成绩和功劳面前决不能向党伸手,告诫自己,不要走到罗的道路上去。我从罗的工作作风和思想作风方面做了批评性的发言。”显然,这种认识与会议的基调是极不适应的。
这里有一个细节,或许对研究那段历史有所帮助。父亲说,他考虑到刘少奇同志是主管四清工作的,希望能向他汇报一下方巷社教的情况。刘的秘书挡驾了,说少奇同志感冒就不谈了。但刘少奇又主动来电话约谈。父亲说:“这次谈话,比起与林彪那次,要冷清得多了。整个汇报,就是自己在唱独角戏,少奇同志缄口不言。当谈到发动农民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时,少奇同志只说了四个字,好嘛!好嘛!”
这是怎么啦?刘是开辟华中抗日根据地时期我父亲的直接领导人,父亲对刘是十分敬佩的,刘对我父亲也是器重的,何况刘还是第一个向全党提出毛泽东思想的人。父亲接着说:“他这样心不在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会议结束前,肖华通知说,军队的同志都留一下。父亲说,我请假,社教工作马上要结束了,都在等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是想尽快赶回去。第二天,肖华又通知,林总说既然都有事那就散了吧。事后,听说军委办公会议成员都去了苏州林彪那里,只有父亲没有接到通知,虽然他当时就在距离苏州很近的邗江。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就不知道了。父亲身边的一个秘书私下里和别人嘀咕,看来我们首长被划入另册了。秘书间相互通消息,年轻人总归要敏感得多。
我问父亲知道这回事吗?他摇摇头。
1966年,北京的开春是寒冷的。中央军委在北京召开会议,正式给罗瑞卿定性。
从故纸堆里,我找到了当年作为会议文件下发的某领导人的一份发言,从中可以品味出当时的气氛。这个平时和罗工作关系最密切的人说:
“罗瑞卿的问题我早就有所察觉。到了1965年,罗瑞卿反对林副主席的活动就更疯狂了,公开地跳出来,反对林副主席,逼林副主席交权,让贤。……他就打电话要我到他那里去,他就大骂林副主席。……罗就要刘亚楼向叶群同志提出要林副主席接受四条。……企图打击林副主席,挑起各军区对中央和林副主席的不满……”
然后就是无限上纲:“他近几年来之所以特别仇恨林彪同志,并不是他和林彪同志有什么私仇宿怨,而是由于他的地主阶级本能和个人野心所驱使的,他想从这里打开一个篡军反党的突破口。”“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是党内军内的极端危险分子。是一颗定时炸弹。”“是一个最喜欢最善于撒谎、造谣、挑拨、抵赖的人。”“罗瑞卿的错误,是篡军反党的错误,是阴谋搞反革命政变的严重罪行。”
今天再来看这些发言,真不敢相信是出自我党高级干部之口。父亲回忆说:“我还是固守我的老原则,实事求是。对犯了错误的同志,即便是他曾疏远过我,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不清楚的事不瞎说。我从心里鄙视那些政治投机者,都是些无耻小人!”
联想罗、林以及和他们走得很近的几个人耐人寻味的关系,现在突然发难,而且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本身,就很蹊跷。但直到这时,父亲的认识,还只是出于同情弱者的人性本能,和对政治投机者的鄙视。他说:“我仍然迷惑不解。毛一直对他是特别信任的,就说是他自己要替代林,这也不能算是反革命啊。怎么就会恶化到了这一步?不解。”
听到罗跳楼的消息后,父亲惊愕中带着激愤:“为什么要自杀?枪林弹雨都过来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怕什么?横下一条心,顶下去!”
顶下去?真的那么容易吗?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不要多久,就该轮到他自己来实践这句话了。〖:。。〗
两个月后,陈毅通知我父亲到中南海周恩来总理那里去一下,说是有事要谈谈。到总理、陈老总那里谈工作,本是件经常的事。父亲到了后,陈老总说,总理一会儿就到。闲聊中,陈问父亲,彭罗陆杨的事知道了吧,有些什么看法啊?
在这之前,军委召开会议传达了5月16日中央政治局通过了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这就是后来被称为《五一六通知》的文件。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四人被定为反党集团,简称彭罗陆杨反党集团。
父亲回忆说:“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开会的情况。他既然问到我有什么看法,我就说,对中央的决定我没有异议,但我就是看不惯有那么一批投机分子,人家在台上的时候拼命巴结,出了问题就落井下石,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共产党内搞成了这种风气!”
“陈老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我听不明白了。”
“陈老总说,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张爱萍身上无小事。你看看吧,说着拿出一封信,有人把你告了!我一看是揭发我在会上说的几句牢骚话。就是坐在我旁边的那两个人写的。后排的那个人做的证。”
父亲那时正在组织第三颗原子弹试验,从大西北的试验场风尘仆仆赶回北京,参加这次“打招呼会”。
所谓打招呼,是党内在重大决定出台时,尤其是重大的人事调整时,先在一定范围内通报一下,以免核心层里有人乱说话,搞得工作被动;同时也可摸摸每个人的政治态度。“文革”时政治气候多变,分别打招呼都来不及了,干脆一勺烩,开会,于是在“打招呼”后面多了个“会”字。后来成了一种固定的工作模式,凡事先几个人捏咕好了,再给常委外加骨干、亲信们通气,江青给这种形式起了个名字:“吹风会”。言简意赅,告诉你,看明白了,该把握什么风向,别糊里糊涂地犯错误。
别看开个会,里面学问大了。由谁来吹风?定个什么调子?话讲到什么程度?都是有一套潜规则的。真正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