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死都不过眼。
京城是不战而降的,与硝烟未尽的南方相比,歌舞升平,街市上已初显太平盛世的雏形。寄虹却无心看那些气宇轩昂轻歌曼舞,她心事重重伫立在刑部大牢的门口,看着囚车缓缓驶入,厚重的大门封住那一角囚衣,忽觉北方的三月天,仍有摆不脱的凉意。
寄虹和沙坤等人没有入住驿馆,而是被金胡子接到了府上。金胡子已经封侯,但没有架子,反比上次热络得多,大笑着迎出门来,和沙坤抱了个满怀,“沙老弟啊,我早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哈哈哈!”
又转向寄虹,“‘女老大’,佩服!咱们是不打不相识,没有疙瘩吧?”
寄虹本来是忐忑的,一见金胡子如此豪爽,也就从善如流了。
酒菜摆在内厅,门一关,是颇为私密之处。金胡子遣走下人,只请寄虹沙坤两个,知道他们的心思,一句废话都没有,“叶墨案我打听了,这案子不大也不难,刑部提到京里是想在这个交替的当口,做出个样来保乌纱,那是攒足了一万个劲要认真干的,绝不会再错判了。牢里也打点过,严冰吃不着苦,放心吧。”
寄虹千恩万谢。
“倒是你这个面圣的事,”金胡子继续说:“眼下还拿不准是个什么情况。听说皇上看见你那个瓷瓶,亲口说要你进京的。要说赏吧,一道旨意就够了,犯不着这么费事啊。”
寄虹不由想到当年“窑变瓷”惹出的祸端,不安地问:“皇上是不是认为颜色怪异不吉利?”
金胡子认真地思量片刻,摇摇头,“也不像。昨儿还问你们到哪了,看神色挺看重你的。皇上礼贤下士,爱民如子,为捕风捉影降罪似不可能,但终究圣意难测啊,小心为上。”
两日之后,金胡子带回消息,皇上会在金府召见寄虹。寄虹高高吊着的心才放下一丁点,毕竟皇宫那种威严之地,她可能连话都说不囫囵。
“皇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赏什么你就接着,”金胡子郑重地交待,“旁的话千万不要多说。”
夜凉如水,一盏盏星灯渐次点亮,是个良辰吉日啊。
寄虹睡不着,想起严冰入狱前一晚也是朗朗星空,两人倚窗诉别,严冰安慰她,“从路上的境况看,皇上似有励精图治之意,这个案子应该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一路上寄虹都在思量一件事,离别在即,终于问出口,“那么‘冰纹案’呢?有没有重审的可能?”
严冰悚然一惊,急急阻止道:“你不要胡来,此事非你我可以撼动。”
可是,事在人为啊。面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丘成没有,严冰没有,青坪和白岭千万瓷行人都没有,但是她有,是“霁红”赢得的。命运轮转了一周,不该到了馈赠的时候吗?
翌日晨起小雨就绵绵不绝,忐忑地等到午后,终于见到一行人由金胡子引入,却不是戏台上黄罗伞盖滚龙袍,只一柄油纸伞,微服简从。寄虹没敢细看,慌慌张张跪倒行礼。
金胡子备好了私密的内厅,皇上未用,只在池塘边一方凉亭中坐了,这里四面通透,疏朗开阔,寄虹轻舒了口气。
金胡子等人退下后,皇上赐寄虹坐了,笑道:“朕以为制出如此佳作者必是鹤发仙翁,原来竟是位蕙质兰心的女子。”
“皇……皇上恕罪……”寄虹赶忙离座欲跪。
皇上笑起来,摆手制止,“无需惶恐,朕的皇后文能治国,武能领军,也是巾帼奇女子啊。”
寄虹想,金胡子说皇上“礼贤下士、爱民如子”,果然是不错的,心下稍宽,“民女身份低微,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
“位有高低,业无贵贱。你能开前人所未有,是大梁之才。”皇上令侍从摆上两只锦盒,侍从打开其中一只。“朕没记错的话,此瓶与你同名,叫做‘霁红’对吗?”
寄虹抬眼看瓷瓶,余光扫过皇上,见他三十上下,笑容和蔼,温文尔雅,虽然金胡子说他能征善战,许是刻意收敛了金戈铁马的气息,她觉得面前人就像一个长辈,并不可怕,音量就大了几分,“回皇上,同音不同字。”
皇上并未追问,打开另一只锦盒,竟是一盒子碎片,但寄虹仍一眼认出正是两年前进贡的那只‘霁红’。
“此瓶未得妥善保存,破损严重,无法修复如初,甚是可惜。不知你是否记得它原本的模样?虽然都是红釉,但两只瓶的纹样大不相同,去年新贡宛如彩虹,先前这个更似晚霞,欲要以新替旧却也不成的。朕心想着,既然都是霍家所出,不知可否重制一模一样的一只出来?”
寄虹微觉诧异,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居然只为一只破碎的瓷瓶专程召见一个卑微的小窑主?可见也是性情中人。便没了之前的惴惴不安,一五一十解释了“窑变瓷”的机理,歉疚道:“窑变瓷最妙处便是无法人工干预纹样,每一件瓷器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现,请皇上恕罪。”
皇上怅然道:“此瓶是朕一位故人心爱之物,斯人已去,朕甚……”他突然顿住,似觉语气过深过切,不动声色地恢复平常口吻问:“当真无法复制吗?”
转瞬即逝的真情流露,让寄虹隐约猜出那破碎的“霁红”的主人,或许是皇上的一位爱妃吧。坐拥天下又如何,还不如她能与严冰长相厮守来得美满。她的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怜悯,“红釉虽无法复制,但每一件瓷器都是魂魄所凝。”
“魂魄所凝……”皇上出神地望着盒中碎片,良久无声。
亭外细雨千丝万缕,在湖面绣出相思千万重,周而复始,人间事,跳不脱此圈。
皇上收回目光,展颜一笑,“你年纪尚轻,世事却如此通透,不俗。既然来京城做客,没有叫客人空手而归的。听说你家开有窑厂与店铺,是想要朕赏你银两还是赏副匾额?”
从皇上进入金府,寄虹就在等这个机会了,当即“扑通”跪倒,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皇上,民女另有相求!”
她不敢抬头,只觉头上温和的目光突然锋芒毕露,刺得她冷汗涔涔,不由自主匍匐于地。
“你相公的案子朕有所耳闻,”皇上的声音冷了几分,“此案已交由刑部,未结案前不容任何人插手干涉,也包括朕在内。结案之后,若你觉刑部徇私枉法,断案不公,可于每月初十直呈右相,如何?”
这番话虽不疾言厉色,但天子之威动四海,寄虹听得心惊肉跳,瑟瑟发抖。可错过此次恐怕再没有机会了,无论如何也要拼一回,她咬了咬牙,“咚”地磕了个头,“皇……皇上英……英明,民女相信刑部……定能秉公断案,民女想说……想将赏赐换成……一柱香的时间,讲……一个故事。”
头上的人没有立刻答话,不过短短一瞬,但当所有的热切与希冀都凝聚于这一瞬,它像被无限拉长,渺无止尽。
随后衣角微微动了下,似乎是要起身。有那么一刻,寄虹以为他要离开了,心里一下空成了荒原。
却见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伸到面前虚扶一下,“讲故事很好,朕好久没听到民间的故事了。是关于什么的?”
寄虹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关于,不拘一格与因循守旧的对抗。”
所谓“机会”,是留给那些无畏的人。
皇上离开时,寄虹跪在亭中叩送。直起身,惊讶地发现天已放晴,一弧彩虹破空而出,惊艳绝伦。
曾经那些风雨,都是为了今日的彩虹。
冬尽夏至,又到青坪的雨季,烟雨蒙蒙的青河上,一叶轻舟悠然而来,仿佛为了迎接远道的客人,风雨知礼地退下,在天上画出圆圆的红日和七彩的虹桥。
严冰推开船舱的小窗,惊喜地指给小霁月,“看彩虹!”又指着刚升起的几处陶烟说:“那个,最前头那个,是你娘的窑厂。”小霁月才半岁大,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却手舞足蹈十分兴奋。
“得了吧你,“寄虹嘲笑,“光凭烧火的烟就能认出谁家的窑,你也太能耐了!”
严冰一点都不谦虚,“那是当然,不然皇上怎会钦点你相公坐镇官窑呢?”转身继续逗弄女儿。
寄虹撇撇嘴,起身和小夏收拾行李,问:“你少爷头一回来青坪也这么聒噪吗?”
“喂喂当心点你,那是我给丘澄带的礼物……”夏管家一边指挥几个下人搬东西,一边百忙之中回话,“才不是咧,那时候他十棍子打不出一个……”
“我记得谁千求万请的,说想把丘澄调到官窑去?”严冰凉凉地发话,“我记性不大好啊。”
小夏立马闭嘴,逃出船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