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选择弃尸荒野?垃圾站不是更合适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米的嘴唇嗫嚅着:“因为我怕你们来询问我的时候我会心虚,可我还是很害怕,所以干脆就不做那份工作跑回同水村躲起来了。”
“你很巧妙地躲过了监控,对吗?”我追问道。
陈米漆黑的瞳仁此刻深不见底,形容枯槁的脸也扭曲着,仿佛一只即将冲破牢笼的巨兽:“那是阿弟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经意提到的,他说现在监控开始普及,小偷小摸会少很多,因为警察能根据那些画面去抓人,还说有什么指纹什么手套之类的。警官,你能明白吗?我给阿弟买墓地,就是在给我自己买墓地。阿弟的命好也不好,他说算命先生夸他面相好有福气,是你长得很像他,所以我才愿意和你讲这些。总归你是警察,福气再多也能压得住。”
话音刚落,陈米竟是自己哼起了小曲儿。
他这态度着实让我格外恼火,当即狠拍了下桌子,怒喝道:“陈米!请注意你的态度!这里是审讯室,不是你唱歌的地方!我再次告知你,我们不是非要口供不可,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在铁证面前我们是可以直接零口供定罪的!”
陈米似是被我吓到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警官。”
这还是我这么久以来听到他说的第一句对不起,竟然让我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真切。
我向来是个很感性且容易动容的人,见他这幅模样,所有的怒气也都烟消云散了,就像他手里那根早就被他抽得只剩下一个烟屁股的南洋红双喜香烟一样。
“抽吗?”我索性又拿了根烟递给他。
他那双浑噩的眼睛顿时清明,但说出的话却是与之背道而驰的:“不用了,警官。我抽够了,谢谢你,警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审讯即将临近尾声,我依旧不死心地向他问出那个问题:“那你后悔杀人了吗?陈米。”
陈米抬起头看我。
他这尊干涸的泥人终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泪水在他脸上凿出一道又一道深渊。
他说:“我不后悔,警官。”
我一时无语。
可就在我们准备送陈米回看守所时,他却突兀地叫住了我。
我和老孔一同停下来问他:“你还有什么案情要主动交代的吗?”
他摇头:“警官,骨髓能验出一个人的DNA,对吧?”
我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将碎尸案的证据资料递交给检察院前,我们去了趟物丰墓园,就因为陈米在进看守所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可是打开李折那座墓后,我们却只找到了一封用洗干净的塑料饭盒装着的手写信。
与此同时,我与其他警员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负责调查陈米所说的在陈家的遭遇是否属实,而我和老孔则负责重新询问福利院院长。
院长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姓王。她告诉我们,在过去的这几年时间里,并没有一个自称叫李折的人来找过她,也没有人来询问她关于陈米的近况以及下落,倒是陈米来福利院看过她几回,但只是叙旧不是找人。
在我们询问结束打算离开的时候,王院长伸出她那双枯枝般的手和我们握了握,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攥紧手心,只因王院长在和我握手时往那里塞了一张纸条。
回到市局,负责调查陈家人的警员将陈家阿弟和陈家阿妈的笔录递给我们,那将近五页纸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向我们证明,陈米在陈家的遭遇远比他本人口述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忙碌的一个月过后,检察院决定正式对陈米提起公诉。
出于公平公正的需要,我身为此案主要侦办人员并不能出席旁听,而关于陈米的审判结果,不需要打听,电视报纸乃至大街小巷都人尽皆知。
他没有接受指派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鉴于陈米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情节极其恶劣,虽有自首情节但其口供中仍无真正悔过之意,一审被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针对这一结果,陈米并无异议且没有提出二次上诉,赴死的决心似乎已经无人能够撼动得了。
于人文关怀这方面上,我们有具体的相关规定。一般在死刑犯行刑前的一个小时里会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来为他们做心理疏导,好让他们能更加坦然地接受死亡。而我就是趁着这个空档准备去见陈米最后一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老孔却在门口截住了我:“按规定你不能进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
他指指自己的后背:“李队,你背上那些被烫伤的疤好了吗?”
我直言:“好不了了。”
老孔想要拿烟的手一顿,感慨道:“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你进去看看也好算是一个慰藉,毕竟他一直都说你长得很像他阿弟。”
我心情不佳,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心理医生还在做交接任务。”老孔临走前看了我一眼,“你只有五分钟。”
在行刑监狱里,我看到已经被了剃光头但却一脸平静的陈米,他穿着狱警给他准备的新衣服,笑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在他对面落座后,我只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回看着我,两人一时无话。
直到听见狱警的提醒,我才微笑着安慰了陈米一句:“等会去见你阿弟时体面点。”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等我起身离开时他才温声说:“我已经见到我阿弟了,警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声枪响,我从睡梦中惊醒,冷汗如同利刃般刺入我的身体,赤裸后背上那些早已增生的疤痕此刻正隐隐作痛。
我从未发觉一个普通的夜晚会是如此的漫长与寂静,我像条渴水的鱼一样拼命地攫取着岸上的空气,但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只会是徒劳。
于是我翻身下床,写下这一段姑且算作办案手记的文字。
我叫李哲,也叫李折。是陈米那个折了的阿弟,也是现在这个有口难言的李哲。
所有事情都如陈米口供中记录的一致,起码站在我的视角里看是这样的,只是那其中难免有少许与实情相悖的情况,诸如我还完好无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的躁郁症,我的养父母更是平安无虞。
1998年我大四即将毕业,而同年的4月20号则正是我和陈米重逢的日子。
许多儿时的记忆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潮水般向我涌来,那种亲近感让我毫无顾忌地跟着他回到家里,他的家很小很破,但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看起来竟是意外的温馨。
我和他讲了我这些年所有的大事小情,他坐在木凳子上用那双爬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他安静地听着我绘声绘色的描述,我一笑他就也跟着我咯咯直乐,那时我就在想,陈米真的是一个很合格的听众。
烧刀子酒也是在那天喝的,很辣嘴,也很难喝。但是陈米说他只能买得起这个,让我不要介意,后来我将没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改了又改。
我说:“我还是头一回喝这么好喝的酒。”
可是关于他在那十几年里所遭受过的苦难,他从未对我有过只字片语,一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在审讯室里听他亲口讲述起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麻木。我坐在那里,几乎就要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然而当我事后回想,我却觉得他只是习惯了。习惯当一只随时能被人踩死的蝼蚁,习惯当一把被人利用的刀刃,所以他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我的审讯。
而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情绪失控,竟然还是因为我向他提起反侦查手段,试图诋毁他阿弟,也就是我自己的时候。
我想,他那句话的完整意思应该是:“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自己。”
那次重逢后,我并没有再接着去他家。因为我们多年以来的教育水平与生活条件都相差甚远,所以即便我对他多了一层所谓的童年滤镜,也无法快速填满我与他之间那条名为阶级的鸿沟。
转折发生在98年的7月份,当时我外出走访一个诈骗案的受害人,而受害人刚好就在天心供销社工作。
我的意思是,我亲眼目睹了那五个曾经在中学时期共同霸凌过我的人,正在用他们自认为优越的工作与身份对我哥实施霸凌。
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想上前制止,但后背上被他们用香烟烫出来的那一个个窟窿像根根捆绑住我手脚的丝线一般,拉扯着我让我始终无法再动弹分毫。
最终,我成了那场戏里冷漠的看客。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从被霸凌者变成霸凌者。因为利益,因为需要,因为害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说来可笑,在翻阅了老孔带来的调查资料后我才知道,他们居然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曾记得对我做过些什么。
同样的,自那日起,我开始了与陈米的频繁往来。
正如陈米所说的那样,每次去看他我都是等到快凌晨才去,又趁着天刚蒙蒙亮没什么人出来劳作的时候返回,说句难听点的话,这看起来像是在偷情。
他曾问过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只说是在单位上班,还时常漫不经意地借着替他讲解电视剧剧情做幌子向他科普一些刑侦知识。
一个充足的作案动机仅是前提。
自此之后,不知是出于弥补内心的愧疚还是不安,我就经常将那些我自认为他可能会想要或者未来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送给他,慢慢的,他那本就不算宽敞的屋子变得愈加拥挤。
那会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到在陈米面前的我其实是一片肉色的,我把野心与目的统统刻在脸上,身上以及我的血液里,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将这些东西赤裸裸地展示给他看。
可是感情,感情向来由不得人操控。
陈米那有些笨拙的真诚与聆听在一点点地击溃我丑陋不堪的心脏,我有想过终止,但背上的疤痕在天热时总是痛痒,不管我涂多少药膏都无济于事。
99年10月13号,那晚的天气异常闷热,是台风来临的前兆。
我却玩心四起,就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和铁风扇转动的呼呼声,拉起陈米的手就在院子里跳起了迪斯科。许是邓丽君的歌声太过婉转温柔,暧昧的气氛随着我和陈米停下来休息的空档在那间小破屋里到处乱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屋子很小,很快就被它挤满,我和陈米无处落脚,最后只能拥抱着彼此。
我们从过去讲到现在,又从现在讲到将来,再从我很想你讲到搭伙过日子。
然后,我亲了陈米,蜻蜓点水,但我就是亲了。
他是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很多事情也就都顺理成章了。
我们这两副肉体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交叠,喘息,纠缠。我贴着他,感受着他的心跳体温,我记得他的身体很热,足够将在那上面的我融化到直至被他吞没。
而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怕吗?”我问他。
他用身体的颤抖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又问他:“哥,你疼不疼?”
他转过头,两只手抱住我,我像个孩子一样被他抱在他怀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不疼。阿弟很好,哥不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想放弃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可很快的,他发现了我后背的凸起,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只说是小时候淘气弄伤的。
那一两个月,是我和他自重逢以来相处得最没有心理负担的时光。
我教他识更多的字,还教他写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李哲,哲是哲学的哲。我说我的养父母很疼我,愿意顺着我的心意取名“折”,但是后来他们说这个字寓意不好,就改成了现在的“哲”字,意为希望我长大后会是个博学的人。
他就在一旁附和着说:“这个名字好,阿弟真有文化。”
有一次,他还破天荒地问我:“以后我想阿弟了怎么办?”
起初我并没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还特别不害臊地将一个避孕套套在自己的中指,打趣他说:“这样想。”
他的脸登时就红得和家家户户门外挂着的红灯笼一样。
然好景不长,抑或该说命运本就如此。在99年年末得知自己将于2000年年中调至市局刑侦一支队担任副支队长,急功近利的我理智再度战胜了感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个夜晚,我抽着他买的雄狮香烟,他抽着我带来的南洋红双喜香烟。
烟雾弥漫,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我探出手想确认他是否还坐在我身边,却被他一把抓住,愣神之际,他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脸上。
我感受到他脸上的温度,香烟上的火苗也随之熄灭,我又看到了他的脸,由模糊到清晰到再次模糊。
身影又一次起起伏伏。他很顺从,我思绪复杂,这次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仿佛在提前演练一场静默的告别。
结束后,他抚着那些疤痕问我:“阿弟,你真的要什么都不说吗?”
我犹豫着,选择将曾被霸凌的往事向他全盘托出。
他听完仍旧是平静的,只是眼里起了雾。
在审讯室里,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心目中活着的阿弟,是说那个从前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肯为人着想的阿弟李折在说出其自身经历的同时也已经彻底夭折了。
他说他差点就要三十岁,是说他在决定犯罪时,原来老实本分的陈米也死在了那个我和他缠绵的晚上。
他说给阿弟买墓地就是给自己买墓地,是说他和他的阿弟李折都死在了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既然无可挽回,那就只好认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
当我接触到碎尸案的第一名死者时,我是震惊而心存侥幸的,我无数次祈求凶手不要是陈米,可当越来越多的证据摆在我眼前,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人向你兜售后悔药与赎罪券。
我不知道福利院的档案是否真的遗失,还是被陈米或之前气冲冲地把李折的相关资料扔到我办公桌上的老孔给弄得人为遗失。
是的,我早该想到,老孔这个最注重细节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我与陈米之间的一丝端倪,他那日在行刑监狱里说的话,就是在变相的劝我好自为之。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从院长妈妈塞给我的纸条里窥见到了绝大部分的真相。
那张纸条只写了五个字:陈米想帮你。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陈米在为我铺路。我无法想象更不敢想象他究竟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整件事完成得这么完美。
我想起那封从李折墓里取到的信,它被市局封存进了档案,但我至今仍能清楚地记住其中的内容。
那信里写着:
阿弟,我这一生总空空的,我给你做什么,可我什么也不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弟,你一定好好活,好好活,好好活。
他的字很大,还歪歪扭扭的,寥寥数字就占满了整张纸,也占据了他的一生。
他哪里不聪明?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他的阿弟重新接近他的目的,他甚至还能从他阿弟有意无意中教他怎么抹除痕迹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他的阿弟实际上是名警察。
从他决定要做那件事起,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在为他的阿弟想好退路,他怎么会不聪明?
我想我无疑是爱过陈米的,只是我想明白得太晚,所以才需要用我短暂的人生来向他证明这一点。
如今,我仅仅是物丰墓园的一名普通守墓人,每天打扫各块墓碑是我的日常工作,我来到那座刻着李折名字,内里却埋着陈米骨灰的墓碑前,为他清理着他留在这世上的一方小小天地。
“哥。”
我叫他,他迟迟不肯答应我。
“下辈子,你一定要好好活,好好活,好好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均匀的微弱鼾声在耳侧徐徐响起,我下了床来到书桌前站定,连日来做的相同噩梦让我内心不安,遂取出纸笔记下梦中缘由,然纸笔沉重,唯能诉言一二。
我叫李哲,是一名同性恋者。
而同我抵足而眠的人,是比我大五岁的哥哥——陈米。
我与陈米于幼年在福利院相识,又于同一时间被不同人家领养,辗转十数年后,终在我大学毕业前夕得以重逢。
重逢二字说来总是沉甸甸的,但于当事人而言也许不过是来不及细细寒暄的又一次匆匆而别,我和陈米就是这其中之一。
故事的戏剧性转变出现在同年,也就是1998年的七月下旬。
从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华云市公安局易山分局,顺利成为其刑侦大队中的一名普通刑警。当时我正在西田村协助侦查一起诈骗案,由于涉案人员较多,案情较为复杂,再加上警力不够充足,我们被分别指派去对接不同的受害者,而我所主要负责的那位受害人是在当地被称为“香饽饽”的天心供销社工作,被骗金额一万三千元,属于这起案件中金额较大的一类。
出于侦办案件的程序需要,我与另外一名同事在那段时间频繁出入天心供销社,也正因此,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了陈米。
那日我和同事在受害人那里收集他被诈骗的具体细节,正准备离开时却看到有好几个穿着供销社职工服装的工作人员正围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那一层高过一层的尖锐嗓音将整个供销社大堂搅得闹哄哄的,怕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我便主动过去了解情况。
彼时的我还未知自己将会因此次的挺身而出,而与身为环卫工人的陈米产生怎样足以改变我们彼此命运的交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的,那个被围起来接受众人诘难的风暴中心,正是陈米。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陈米打扫到该路段因口渴但舍不得花钱买水,便来到供销社门前讨水喝,不料一进门就与刚下班的几名职员撞了个正着,随即招致对方一行人的谩骂指责。而当他坦白自己的职业并向其连连鞠躬道歉后,却迎来对方更为变本加厉的刁难,事情愈演愈烈,陈米无从辩驳更无法脱身,最后就成了我所看到的那副场景。
那一行五人对陈米所说的话着实刻薄难听,我听得真切也记得真切,但在这里我不愿意过多的去记录它,因为这于陈米而言是不公平的,他并没有做错任何。
比较黑色幽默的是,这件事情结束得也同样很潦草,我没有像电视里演的英雄一样十分正义地去维护陈米,而是陈米维护了我,维护了我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底线。
当我对上那五人的视线时,一股压抑在我心中许久的怒火被即刻引燃,连带着我后背那些曾被他们用香烟烫出来的孔洞也变成根根尖刺猛地扎进我的肉里。
那是怎样的几张面孔,扭曲?狰狞?抑或是丑陋吗?
不。
它们仅仅是几张很普通,对一切都很无所谓的脸。也是自我转入松柏中学就读初一的那半年时间里,共同对我实施过无数次霸凌行为的那几张脸。
有多少个让疤痕又痛又痒的夏天,我就有多想冲上去在他们几人脸上狠击一拳,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攥拳的双手仍旧在发着颤。
就在我的理智即将崩盘时,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我那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在转过头看到陈米眼神的瞬间得到平复。
他望着我,望着穿着警服的我,望着咬紧牙面部肌肉鼓起的我,然后他笑了,那笑容里盛满了他发自内心替我感到欣慰的质朴情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不明白,为何就在这转瞬之间,他的从容自在就能以压倒性的胜利取代了他上一秒真心实意所表现出来的窘迫无措。
演技吗?我不认为他有这个天赋。至少我认识的陈米没有。
他望向我的目光很温和,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又是那样荒谬,他说:“警官,我错了。我不该进来讨水喝,我这就走,你们不要抓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我明白了。
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更快更迅速的捕捉到我的情绪不对劲,穿在我身上的警服让他高兴但也令他惶恐,惶恐他会在不经意中对我露出一丝一毫亲近的举动或表情,更惶恐我会因为他的关系而被夹在中间难与他人周旋。
他惶恐,所以他甘愿伏低做小以求息事宁人;他惶恐,所以他只能用这种不算越界的方式告诉我别太冲动;他惶恐,是他太清楚自己不值得,所以他不想让我为了他犯难,进而背上徇私的恶名。
可是陈米,你就没有为你自己想过吗?你是人,你也有尊严,你凭什么在被那群人说身上带着污糟邋遢的穷人病毒根本不配和他们喝同样的水时,还要向他们哈腰认错呢?
是什么驯化了你?我不知道。
但终究,随着陈米的自行离开,供销社逐渐归于平静,我也没能挥出那隐忍多年的一拳,只对那五人简单进行下口头的评批教育便草草了事。
带着纷杂的思绪从供销社出来,我一眼就瞥到站在侧门边上攥紧衣角低垂着头的陈米,我叫他的名字,他很快速地拍拍自己的衣服,接着才有些局促地抬起头冲我笑笑。
我走近他,他干裂的嘴角正吃力地往上扬,我问他:“你是不是很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一句废话。
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喉结却狠狠地滚了一下:“不渴。能看到阿弟当警察,哥高兴!”
“哥。”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这么叫他,“我带你去买水喝。”
“不用不用……”他的手心被老茧吞噬,握住我手腕的时候像是张砂纸磨过一般,“你别破费,哥真的不渴。”
我不想再听他的拒绝,径直从他身后扯过垃圾袋扛到肩上,拉着他的手就朝马路对面的小卖铺走去,他挣扎,我就将手攥得越紧。
多年后当我每每想及此处,就总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铺子里的水种类很多,我给他挑了瓶500毫升的矿泉水,他一听价格是一块五就想将它塞回冰箱,我手劲儿大,躲过他的“突袭”,反手拧开瓶盖朝他跟前一递:“哥,水打开了就退不了,你能帮我喝了它吗?”
他被我这一通操作给唬到了,怔怔的在裤管上擦了擦手,而后小心翼翼地从我手中接过那瓶矿泉水,一开始他还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可慢慢的,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就盖过了一切声响。
几滴水在不经意间顺着嘴角流到他扬起的脖颈,如同甘霖浇灌起干涸龟裂的稻田。希望生出嫩芽,原来人的尊严只值一块五。
我告诉他,我得先回去处理案子,等案子结束再来找他好好叙叙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原本是句客套话,可他却利索地从我肩上将垃圾袋扒拉下来,犹豫着说:“阿弟……哥现在住在西田村,村口最前头那家就是,你今晚过来,哥给你煮你小时候爱吃的芸豆面,可以不?”
他略带怯弱的直白让我忍不住想逗他:“那哥记得给我加个蛋,吃着香。”
“好,只要阿弟喜欢就行。”他憨笑着直点头。
处理完局里的事务已是傍晚六点多,在去陈米家的路上途径一间万家福超市,我进去买了点水果和两包南洋红双喜香烟。得益于警校学习与那一丁点工作经验,我大概率能分得清陈米食指和中指内侧看起来比正常人要显黄一点的原因是常年抽烟。
陈米家虽然有个院子,但整体空间很狭小,屋内陈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外加三两张凳子便是它的五脏六腑。
我捧起那碗卧着荷包蛋,还在冒热气的芸豆面问陈米:“你不吃吗?”
他摇头,眼角的皱纹汇聚成一团:“哥吃过了。”
可我分明听到陈米的肚子在叫,他还是和儿时一样喜欢说这句话,将它当做粮食嚼吧嚼吧咽下去就是一顿饱餐。
“现在我们都能自力更生了,你没必要老是饿肚子,这样对身体不好。”我从一旁的网兜里拿出一副碗筷放到桌上,“哥,我们一起吃。”
人的味蕾总能激起许多回忆。饭桌上我们聊起了在福利院待着的那些时光,也聊起了我被领养后的日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陈米笑着听我讲,我让他也说说这些年的经历,他很随意地摆摆手说哥就那样,没啥值得说的,哥就乐意听阿弟讲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没再强求他,吃完饭就那将两包烟拿给他,他的眼中闪过讶异,一张口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他抽烟,而是说这烟太贵,让我拿回去退掉。
“哥,我有工资拿的,一个月小一千呢。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收的话我以后就不来你这儿了。还有……”我故意拖长尾调,“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抽烟吗?”
他确实被吸引住了,问我:“为什么?”
我举起他的右手,顺势把烟塞进他掌心:“你经常夹烟的手指比其他手指要黄一些的,学校和局里带我的师父都是这么说的,你阿弟聪明不?”
我的自吹自擂对陈米很受用,他噗嗤一笑,什么话也没说,只一点点将烟盒上的塑料膜撕开,我还以为他会先拿出一根烟来抽,然后再将其余的好好收起来,直到他向我递来一根烟。
“抽吧。”他说。
我怔愣地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烟:“你怎么知道?”
“下午的时候,”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闻到你身上有烟味。”
明白了。下午在供销社里我的确抽了根烟,只不过在遇到陈米前那烟味早已散得七七八八,没成想他居然还能闻出来,我故作恍然:“原来师父和我说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是这个意思!”
结果他说我贫嘴,还让我少抽点烟,说是有害身体健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顿时不想理他了,他太没生活情趣了。所以我打了个火,给我俩各自点了支烟。
被烟雾罩住的陈米似乎更柔和了,他的脸很朦胧,与我记忆中的他交叉重叠,这让我感觉到亲切。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眼睛褪去了天真,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很突然的,他的呼吸在我的注视下变得愈加沉重,可很快,他就用他的行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他说:“阿弟,你和那几个人有过过节吗?”
我夹烟的手一颤,烟灰落到他的手背上,他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我想帮他扫掉,他却拦住了我:“是吗?”
“是。”陈米的‘审讯’方式太特殊了,攻心这招谁来都受不了,何况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我抵挡不住,选择了坦白从宽,“他们……我读初一的时候,前半年和他们在同一个班级,他们那几人是班里的混混,经常欺负同学。我吧,就总觉得自己是英雄……后来他们就只针对我了,什么用烟头烫啊,用水泼啊,都见怪不怪了。”
陈米手背的烟灰已然不见,他在抖。
我没想太多,将手覆在他上面,随后抬眼去看他,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不敢再看他了:“不过一个月后我就转学了,之后的那些同学都对我很好,到现在我都跟他们有联系,处得可好了。”
“你恨吗?”他问我。
“恨。”我脱口而出,“但是哥,我现在是名警察,我能约束他们,也能及时制止他们去进行一些不道德,或者违法犯罪的行为,这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米被我这套套用教科书的说辞给糊弄过去了,他反握住我的手,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和哥说,成吗?”
火苗蹿到烟屁股的位置,陈米偏过头用另一只手在眼尾处极快地擦了擦,我说:“成。”
从这之后我和陈米的来往才真正日趋密切,我一得空就往他家跑,和街坊四邻都混成了熟脸。哪天下班早了就帮着他打扫打扫街道,他老嫌弃我扫不干净,总要赶我走,说让我别害他被扣工资。
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在局里那可是公认的卫生标兵,谁的办公桌都没有我整洁。
我说当环卫工不丢面,看不起自己工作的人才丢面,他大概没有想到我这么直溜就把话说出来,杵在原地光眨眼不动弹,我索性拿过他的扫把自个儿在大街上这扫扫那理理,过了好一阵后,他才说:“阿弟,哥知道了。”
日复一日的相处让我想起在福利院的那两年里陈米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眼下他的日常生活都是能省则省,我很自私的想这可能是与他的工资有关。
那瓶我买给他的矿泉水喝完就被他拿去装了热水,还每天带着它出门上班,我看着被热水烫得歪七扭八,却仍被他当成宝贝拎在手里的矿泉水瓶颇为无奈,正好局里招新给了我一个多余的保温壶,我做人情将它添置到陈米家里。
但陈米的家还是太空了,只添一个保温壶是不够的。他说他乐意听我讲事,我就给他买了只收音机,他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还骂我浪费钱。我说我没那么多事讲给你听,你闷了就听收音机,你也不想你阿弟我整天都搜肠刮肚想怎么给你讲事,想到被领导骂吧?
他很容易出汗,这事我从五岁半就知道,遗憾的是我到如今才给他买了台风扇,他这次没反驳我了,伸手从那袋繁重的垃圾里掏出一把蒲扇,说用这个就行。我的脸色估计是不太好看的,他就又畏手畏脚的将那把蒲扇放回去,我说你可以嫌贵,但你不要去捡别人不要的东西。
他想想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骗他:“旧货市场买的,二十块钱还能保修三年。”
他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陈米负责打扫的区域是在金葵小区附近,这地方离他家足有几公里,一辆价值三百六十块钱的二手凤凰牌自行车也就这样从天而降到了他家。
三百六十块钱在2000年不是个小数目,他一反常态的没多说半句话,很坦然就收下了——然后每个月都偷偷往我包里塞二十块钱,企图分期付款,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只得装傻充愣,将钱存着,想着等以后他娶了媳妇我再用双倍的数给他包个大红包。
一番布置,他的家终于不再空空荡荡了。
如果故事照这个状态发展下去,我和陈米会是很好的兄弟,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是因为它足够跌宕起伏。
历经数月,诈骗案被成功侦破,赃款亦悉数追回,我们紧绷的神经难得放松片刻,恰逢户籍科人手不足,在被借调的人员名单中我是其中一个,而我也在那时发现了陈米的秘密。
冬至当天,我的养父母留校工作,我就和陈米一同在他家吃了顿饺子,借此机会,我问他:“哥,我这两天在户籍科那边帮忙,看到你之前的名字是叫陈金山,而且还是从同水村迁到西田村来的,你能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吗?”
陈米罕见的沉默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沉默让我心如擂鼓,同水村是华云市出了名的拐卖村,里面的大部分村民现在都还在服刑期间,在警方实施抓捕的一夕之间,整条村子就几乎再无人居住,因此它也被称作鬼村。
陈米是受害者,还是漏网之鱼?我真心希望他不要是这二者中的一种。
“你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有人到福利院来领养孩子吗?”陈米咽了口唾沫,“两家人。李家人领养了你,我被另外那家陈家人给领养了,他们就住在同水村,只是你被领养走得早些,所以不知道。”
他哑着嗓子向我讲述他从十二岁被陈家领养到怎么当上环卫工的经历。他说他在陈家那只读了一年的书,之后他就辍学在家帮忙照顾陈家新出生的弟弟和干农活,他说他那个年纪一天吃一碗饭,菜是陈家阿妈吃的,肉是陈家阿爸和弟弟吃的,但他很知足,因为那是他的家。
他说陈家阿爸赌钱喝酒,喝完酒就爱打陈家阿妈,他跑去拦,后来被打的人就成了他。他说在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很闷热的夏夜,陈家阿爸带着一身酒气从背后抱住他,还拽着他来到他们平时吃饭的木桌子前。他说那晚太热了,树上的知了吵得他头疼,木桌也很旧,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陈家阿妈被吵醒了,提着煤油灯从房间走出来,他扭过头看到她在门口站着又走了。
隔壁家的鸡叫,陈家阿爸也走了,他一夜没睡又去了地里干活,他说他不爱说话了,说村子里来了好多他不认识的女人和孩子,他们被村里人叫做“货”,他说他也是“货”,陈家的“货”。
十九岁他被带去屠宰场干活,陈家阿爸让他偷点猪蹄给弟弟补身子,他不肯,陈家阿爸就在屠宰场的棚子里……他说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他偷了猪下水给陈家,他被打又丢了活儿,他说他要到外边给弟弟攒钱娶媳妇,磨了两年陈家人才同意他出去,他说他花了五毛钱在铺子里打了报警电话,说同水村里有很多新的“货”和消失不见的“货”。
他在电视上得知同水村的覆灭,他就再没回去过,他四处打工,第一次是在黑煤矿,发生矿难他捡回条命,但赔偿和拖欠的工资他一分都没拿到。第二次是在餐馆洗碗,老板不做了,新老板把老员工都炒了,他拿到两百块的补偿。第三次就是志愿者给他介绍了环卫工,也是在这时他去改了名字,他说他不要赚金山银山,他说他要吃饱饭,改名的女警就问他要不要叫陈米,他说好。他说当环卫工人一个月有二百来块钱,还能包中午饭,而且还能重新遇见我,他说他很开心,很感恩。
他的表达很平静,甚至比我所叙述的还要更轻描淡写些。那一番话说完,我早就看不清他的脸,在警局的档案里,正是那通匿名电话间接促成了警方的整场行动,而这个秘密也只有警方内部人员才清楚。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你恨吗?”我问了和他一样的问题。
他说:“恨什么?人的苦难不是谈资,也不是能收割同情的利器,苦难就是苦难,苦难只能是苦难。”
这话显然出乎我的意料:“哥……”
他尴尬地挠挠头:“收…收音机里说的。”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陈米眼里那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是什么了。
他那漆黑的双眸里浸满了豁达,也刻尽了风霜。和他相比,我的心胸是那样狭隘,我还是憎恨曾霸凌过我的那几人,但因为陈米,我愿意放下。
我是个大老粗,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干脆起身用保温壶给陈米倒了杯白糖水,舀白糖摊开手,我这才发觉我的手心沁满了冷汗。
“这水怎么是甜的?”他问。
我答非所问:“你想学写字吗?”
他说:“想,做梦都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于是我多了一层身份。
最初我教他写字,他怯怯的拿出一本被用过的初中作业本,他解释说这个本子很新,只被写了两页还可以用的,我说好,等你写完了我再给你买新的。再后来我真的给他买了新本子,他嘴上说我浪费,却一次次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去抚摸它的封面。
他的字并不好看,像只缺胳膊少腿的蜈蚣。但他却很高兴,因为他最先学会写的两个字,是我的名字——李哲。
点点滴滴,我与他几欲成为一体,我问他:“我们俩再黏在一块,邻居该说闲话了,你怕不怕?”
“不怕,阿弟早晚都要娶弟妹。”他乐呵呵的说。
他的回答令我感到莫名失落,我渐渐意识到我对他那份从友情里溢出来的情感,它所向往的方向,也许并非是亲情。
这使我恐慌。
人心是一架天平,轻易就在是与不是中徘徊,很难维持个中平衡。我抗拒,但本能驱使我靠近,我和自己拉扯,弦就崩得越紧。
2001年4月3号,春夜寂寥。我照旧教陈米写字,收音机里正循环播放着《恰似你的温柔》,蔡琴的歌声细腻悠扬,一词一句淌进我不安分的心里。
人的第六感是很强的,我合上本子问陈米:“哥,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米很疑惑:“阿弟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笑了笑把本子还给陈米,“继续写字吧。”
陈米却不写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以前没想过,后来就想多活几天,多陪陪阿弟。”
我听到“砰”的异响,弦断了。
陈米的家真的好小,里里外外都充斥着我与他共同生活过的痕迹,屋内更堆满了我送给他的小物件,他的家太小了,小到在我抱住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我。
他声音闷闷的:“阿弟,我可以,但是你不可以。”
我理解他的意思,可他太喜欢缩进壳子里了,时刻需要有人来拉他一把:“哥,我想跟你搭伙过日子。”
他对情话一窍不通,对我的这句话却是悟得透彻,脸皮薄的他在再次抬头的刹那,整张脸红得像旧时娶亲摆在新人床头的红烛一样。
宜情宜景,我吻了他。
我祈愿这吻能化作今夜的一缕春风,去冲散陈米前半生所带给他的黏腻与潮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半个“好”字被肉色湮灭,我同他就像两株被烈火烧成灰烬的野草,呼啸的夜风从我们身上掠过,席卷着我们残存的理智与体温,然后将它们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
我们肆无忌惮地在空中交缠,转而又刻意压低声音嘶喊,我与他都明白,我们从不被允许,但我们此刻心满意足。
最后,风停了。
我和他重新埋进这片土地里,只待来年开春,这份热烈能浇灌出一株依附彼此而生的藤蔓。
“哥,”我叫他,“你疼吗?”
他嘴唇嗫嚅着:“没有以前疼…阿弟…待我很好。”
“那你怕吗?”我又问他。
“不怕。”他没有丝毫犹豫,“阿弟不嫌弃…我,就好。”
陈米其实长得很好看,他的五官本就柔和,右眼下的泪痣更加深了这种感觉,只是长久以来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比起常人要黑一点,岁月待他刻薄,然他毫无怨言,依旧照单全收。
他是水,温柔又有力量。我抚着他,抚着这个在福利院照顾了我七百多个日夜的异姓哥哥,抚着愿意接受我的陈米,他的身体还留有刚才那场火的余温,滚烫滚烫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怕痒,却始终没有拿开我的手,只是问我:“阿弟,哥是不是很怪?”
他太瘦了,身上的青筋多到我数不尽抚不完,我说:“那哥觉得我怪吗?”
“不怪。”
见我没反应,他有些刻板的重复了一遍:“不怪,阿弟很好,阿弟不怪。”
潮水退去,灯再次亮起,我终于又看清了他的脸,四目相对之下,我对他说:“哥,我们都是正常人。”
他愣了一下,蓄在眼眶里的水逐渐开始决堤,他的手在我脸上胡乱摸索着,我想,他这时应该已经模糊了我的脸了。
于是我凑近了些:“哥,我在这里。”
那晚,我没有离开。
日历翻过数张,我因工作出色被领导提拔为易山分局刑侦大队的中队长,我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陈米,他先是和我一起笑,转而又忧心忡忡的问我:“哥会影响你吗?”
我躺在他身边,说:“我们生活的时代很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哩,我阿弟是大学生,金贵着哩。”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我的名字,“阿弟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你给哥说说可以不?”
“我爸妈都是大学老师,他们说哲是哲理,也是哲学的意思,说希望我以后能成为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艳羡,我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比划起来,“但是陈米这个名字,我觉得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惊喜的看向我,眼尾溅起零星水花:“我阿弟真有文化。”
“哥,你要不要跟我去见见我爸妈?”我的心思昭然若揭,“他们人很好的。”
“也好,不然你阿妈阿爸该说我这个朋友带坏你了。”短短的一句话他说得吞吞吐吐。
陈米的心跳得很快,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是朋友,是家人。”
他的枕巾湿了。
我家是住的教师家属楼,早些年我养父母看我快毕业,就给我在郊外买了个小套间,说是等我想结婚了可以当婚房,但世间事大抵都是难以预料的,在遇见陈米前,我从不信这些。
在路上我提前和养父母打了声招呼,一开门,满满一桌饭菜摆在我和陈米面前,里头有我爱吃的,也有陈米爱吃的,很多很多。
我不善斡旋,在餐桌上坦白了我与陈米的关系。没有欢呼,没有争吵,四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成了这个屋子里所有噪音的源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顿饭的归宿注定是不欢而散的。养父母回了自己的房间,陈米意外的没什么太大波动,他只轻声问我:“阿弟的房间在哪?”
在我的房间里,他一次次抚摸着书柜上排列整齐的刑技专业书籍,一遍遍看着被我贴在墙上的奖状,一页页翻着记录我从小到大的相册。晌久,他说:“李警官,我该回家了。”
这个称呼陌生到我心惊,我下意识去拉他:“哥,你叫我什么?”
“我不能让你也烂在地里。”他字字恳切,“李警官,你好好的。”
“我跟你走。”我听见我自己说。
“不可以!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你比我清楚,养恩比天都大!”
“我不是不要我爸妈,我只是……”我太激动,以至于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敲门。
门外站着的,是我的养母。她的仪态一如既往的端庄,而双目却已然通红。
“你爸爸让我把这个给你。”她哽咽着将那本仅有三页的棕色户口本递给我,“陈米是个好孩子…但是小哲,你得给…得给你爸爸多些时间,行吗?”
“妈……”我的语言很贫瘠,贫瘠到只叫了她一声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从未同他们倾吐过陈米的苦难,他们只是很纯粹的在爱我,所以才愿意尝试着用爱我的方式去爱陈米。
手心里的户口本很沉,那里承载着我养父母的后半生,也承载着我与陈米的将来。
不过陈米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哭了呢?那么他曾经又是怎样渡过那段不见天光的日子呢?我不忍细想,只好给他下了个通知:“哥,你又得迁户口了。”
故事的尾声是我惊觉陈米变了。
他身上多了几两肉,不再瘦得很干巴;他的话在一点一点变多,他会磕磕巴巴的向我渴求他的欲望;他会忍着臊挤在人群后边去卫生大队领免费的计生用品,每当此时我就会没脸没皮的说:“这些质量不太好,会漏出来,到头来你还得挨发烧,可难受。”
他很淳朴,我一说他便信了:“那我以后不去拿了…先把这些用完,再省着用你买的那些。”
我曾问过他,有想过去我那个小套间生活吗?
他不假思索答复我:“给阿妈阿爸住,我们攒钱。”
想来感慨,小时候总是陈米在照看着我,而现在,我却好像真的,把他重新养了一遍。
唯有一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深秋入夜,隔壁周大婶家的刚出生女娃娃又在哭闹,他突然沉下脸来问我:“阿弟,你喜欢娃娃吗?”
我起身将窗户关得更紧些,周家娃娃的哭声被挡在了屋外,一墙之隔是陈米那忐忑又怯懦的呼吸声。
“两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近半月以来,我接连做了同一个梦。梦里陈米在我的诱导下残忍杀害了那五位霸凌过我的同学,而亲手送他上断头台的人,是我。
涔涔冷汗浸湿了我的白色背心,陈米仍然如在福利院里我每次做噩梦被惊醒时那样的抱着我,他的怀抱一直都是安全港口,一经停靠,即为安心。
“你又做什么噩梦了?”
“我梦到你先走了。”
“那阿弟要多给我买点好吃的,以后我就可以走你后头。”
写到此处,这支笔也只剩丁点墨水,一股油香弥补了它。
我回头,床上已空无一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厨房里,陈米的背影很忙碌,他在做我最爱吃的芸豆面。
我走过去,想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但想了想,这个举动未免太过亲昵,他大抵是接受不了的。
后来,我只是与他并肩站着,还很讨嫌地去问他:“哥,你煮的是什么?”
他笑着说:“是你爱吃的芸豆面。”
我哥这一生总是如此,从来都是为别人不为自己,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抓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攥紧,一下,两下,三下……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受着他脉搏的剧烈搏动。
半晌,我说:“哥,谢谢你。”
——记于2005年10月27号。
李哲陈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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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云市过冬至的传统是吃饺子,陈米便起了个大早去镇上赶集,想着买两斤肉馅等下了工去李哲家现包现煮。
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李哲将刚熬好热腾腾的一锅碴子粥端上桌,陈米腿一迈,连肉都忘记放好就跨进里屋,乐呵呵的喊了声:“阿弟,你看哥买了什么回来!”
李哲没理他,脸黑得像陈年的锅底灰。
“咋了嘛?”陈米一边双手捧起碗碴子粥取暖,一边暗戳戳着观察李哲的反应,“哥没走,哥是去买肉馅包饺子去了。”
李哲半天没动作,好不容易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闷气,正准备好好发作一番教训下陈米,就瞥见落在他那顶寸头上的几粒雪花,火气顿时被浇了个烟消云散。
“出门怎么不戴帽子?”李哲抬手帮陈米拂去头顶上的雪花,“你不冷吗?”
陈米挠挠脑袋:“出门太急,哥给忘了。下次一定记得戴!”
“还有下次?”李哲面色有些不悦,搓热了手去捂陈米被冻得通红的耳朵,“现在是早上六点,集市离家里快十公里,就算是骑自行车那也得花费近一个小时,你还要穿衣服洗漱,也就是说你起码凌晨3点就起来了。这么冷的天,起个大早还忘了戴帽子,就为了买个肉馅包饺子?你到底能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
李哲越说越气,但是声音却随着陈米逐渐低下去的头而变得冷静克制:“上次领导不是说天冷不用太早上班吗?你真想吃也不用那么急着去买,而且哥不是老说等那些老板收摊了再去买就会便宜很多吗?怎么这会倒不机灵了?”
陈米被李哲捂耳朵的亲昵动作激得早就忘了冷,对于李哲带着关心的责怪所产生的愧疚感也因此被冲淡了不少,他嘴唇吸动着说:“是便宜。但是难得阿妈阿爸冬至在家不用上班,我就想着买最新鲜的肉馅包饺子给他们吃……也给阿弟吃……给阿弟包个最大的饺子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你也应该告诉我,我到时候直接在去局里的路上顺便买一下就可以了。”李哲无奈的看了眼脸红得不像话的陈米,“冬至吃饺子吃的是团圆,你在这里就很好了。”
陈米的头埋得更低了:“我知道……你……我……阿弟,哥不冷了。”
李哲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手却不愿意从他耳朵上拿开:“我觉得你冷。”
这是存心调侃,陈米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舀了口热粥送进嘴里,然后借着胃口那股热气抬眼去看李哲,十分难为情的说:“阿弟不捂了……热……”
相处这么多年了,陈米害羞的模样还是总能让李哲忍俊不禁,所以很多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亲密的举动,于他和陈米而言又是另外一种情趣。
李哲终于将手放了下来,等瞧见陈米那恢复成正常颜色的耳朵后,又心情愉悦的给他添了点粥:“就该让哥多长点记性的。”
“嗯。”陈米的声音很轻,“阿弟晚上从公安局里下班就直接到你家里去好不好?”
“我们不一起去吗?”
“我今天想早点去给阿妈阿爸他们包饺子吃。”陈米很认真的规划起今天的行程安排,“我今天打扫得麻利些,中午也不休息了,争取下午早点干完活,就不等你一起过去了。”
李哲:?大冬天的抛夫弃夫自个儿回婆家,这是什么道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他还是妥协了:“那我中午也不午休了,帮你扫扫街道,好歹也算为人民服务了。你到时去家里可别老听那老李头叭叭了,跟咱妈一起包饺子得了。”
“……好,都听阿弟的。”
陈米同样选择了妥协——因为他真的很爱听李家阿爸讲那些国际形势,虽然新闻里也有,但李家阿爸讲得绘声绘色的,他总能听得进去,也乐在其中。
李哲就不喜欢他爸与陈米这一娱乐模式,因为他爸一讲就是两个小时起步,而这段时间陈米基本干不了其它事——比如不会阿弟长阿弟短的叫。
到李哲家里已经是下午五点,一进门李家阿爸就拉着陈米想要开始自己滔滔不绝的演讲,陈米心中谨记李哲的教诲,连忙摆手道:“不行阿爸。阿弟六点下班,我得跟阿妈把饺子包好先。”
李家阿爸哪里听得了这话,难得有人肯听他复述新闻内容,他自然不愿意轻易放过。
于是他也进了厨房,声称三人力量大,饺子包得快,结果是边包边和陈米讲新闻,倒是陈米听得起劲,包饺子的手速蹭蹭往上涨。
直到李家阿妈忽然拿出一把韭菜:“米啊,咱们包完肉馅包韭菜馅的,小伙子吃这个有活力!”
陈米舀肉馅的手一顿,韭菜益阳的说法他以前听村子里的男人说过,但他一直以为那是土话不可信,还是后来李哲和他打诨的时候提了一嘴,他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尽管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毕竟是李家阿妈的一番心意,自己已经占了李哲一家很大的便宜了,再拒绝就显得太自以为是了:“好……蔬菜健康,阿妈阿爸也多吃点。”
临时有警情耽搁,李哲是七点才回的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气太冷,一家人吃完饭李哲本想着洗完碗再洗个澡就舒舒服服躺进被窝里,没成想被陈米强行按在了沙发上看了两集没什么营养的刑侦偶像剧,还是剧情里经常出现些常识性错误的那种。
嗯……这是陈米的新爱好——给电视剧抓虫。
入夜,陈米和李哲双双躺在床上,陈米望着李哲房间里那满墙的奖状发呆,李哲却突然问他:“哥,韭菜是你买的吗?我晚上吃了好多韭菜馅的饺子。”
陈米扭过头去看他,脑子却乱成一团浆糊:“阿妈……阿妈买的。”
李哲看着陈米那露了红的耳朵尖,说:“那哥让我抱一下吧,好不好?”
陈米还在犹豫,李哲的手就环了过来:“哥身上好暖和。”
“那么多奖状……你知不知羞呀?”
李哲闭着眼抵在陈米肩头,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闷闷的,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知羞,我以后还要陪哥再多读几本书。”
陈米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所以将手覆在了李哲的手上面,近乎耳语的对李哲说:“阿弟,冬至快乐。”
“嗯。”李哲也回应着他,“冬至快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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