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杜河清和何少英都只获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薪,后这一个月的工薪则是分文无收。一个是四千五百元,另一个是三千元,总共是七千五百元;这么些钱,富人家吃一、两餐饭而已,但对他们来说,那可是个大数目,拿回家去可是解决大问题的;何况这是他们辛劳了足足一个月的血汗钱呢!要是真的收不回这笔钱,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而且自身又只是黑工一名,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毫无办法啊!更甚的是,人家还可以杀个回马枪,设个陷阱,报警拉你这个黑工去坐班房的。他们的心都冷去了多半截。
几天来,何少英每每想起自己与清哥三十天里的汗水集起来简直是条小河,而今却是收不到工薪,这是甚么世界啊!怎样办才好呢?而母亲在家病重,呻吟待医,正在等钱花呀,没钱寄回去,母亲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想到此,便是心酸心痛,眼泪只顾不停不息的流。她不知多少次的大香港人丧尽那个天良,大香港人那个冷酷无情。她入绝望的境地了,精神几乎崩溃了!
杜河清倒显得冷静。他不断的抚慰何少英,叫她不要激动伤神,慢慢的想办法,慢慢的去追讨,总是有希望的。他不相信香港这么发达、文化&;#61060;素这么高的地方,会是人人都狼心狗肺的。
杜河清的说话,确有神效,何少英平静了下来。她听他的话呢!他们相商,想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上门去求见雇主钟先生。
一次又一次的上门去,前后去了九次,都失败了;钟先生有千奇百怪的理由提出来,就是拖,就是不给钱。
何少英又失望了……
难道真的被骗了?杜河清也感到了彷徨。
钱,血汗钱,辛辛苦苦挣的、应该得到的血汗钱,总是不能轻易的放弃的。杜河清和何少英第十次的上雇主钟先生的家去,去追讨他们的血汗钱。
钟先生家就在那薪建起的小别墅隔邻的村里,是一间传统的四合院。杜河清和何少英走了这么多回,太熟悉这里的环境了。
这是傍晚时分,钟先生却不在家。杜河清和何少英只好在四合院的外面,在小路旁的一张石上坐下来,眼巴巴的等。晚上九点钟了,还不见钟先生的影子。这样的看不到前景的熬时间,那是比在烈日底下拼死拼活的劳作还要辛苦的。
「英,肚子饿不饿?」杜河清这样问了一句。
原来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呢!
何少英双手在腰围上按了按,轻声答道:「饿不饿,我说不上,只觉得胸腔里憋满了气……」
「但愿皇天不负苦心人……能收到钱,我们去吃一餐好的宵夜……」
「你想的还真美呢……」
那些村屋里,透出淡淡的灯光,同时传出电视机的、悠悠的说话声或唱歌声;四周有零零散散的树木,树木底下有寥寥蔓藤,有簇簇灌木丛,也有漫漫青草,全都隐隐约约的躲藏在夜幕里;整个世界都显得幽深、凄清,勾得人的心绪乱。几只蚊子飞过来,团团打转,要叮咬树底下石上的那两个人;这就更增添了烦恼。他挥手不停的赶蚊,是替自己、也替她赶蚊。他小心的护她,不让蚊子叮到她。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树底下石上还坐那两个人。
村边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个人影,似乎是斜斜歪歪的飘荡移行,慢慢的飘到面前来,看清了,正是钟先生……
那两个人,杜河清和何少英,像盼到了救星,但心头却收得更紧,慌忙之间双双站起来……
杜河清跨上一步,闻到了一阵酒气……
「钟先生,对不起,我们又来了……」杜河清客气的这样开了个头。
「啊,是你,是你们,现在是几点钟了……」钟先生口齿有点不清。
「半夜了,钟先生……」杜河清答。
「哎,你们也算有恒心了。」钟先生道;口气并不坏。
「钟先生,那几千元对我们实在是太重要了……」杜河清忙接上去,说。
此时刻,何少英也跨一步上了来,轻声细气的说道:「钟先生,你讲过的,要我们放心做工,说好了的工薪,月终时会结算发给我们的……现在是完工了……」
钟先生笑了笑,没有回答杜河清和何少英的说话。他伸手到裤袋里去,掏出一迭纸币来,就朦朦胧胧的光,数了四千五百元给杜河清,又数了三千元给何少英,随后,又抽出两张各五百元的纸币来,分别的送给了两人。
杜河清和何少英心头的大石,一下子的搬掉了;但在这一剎那间,两人也呆了:钟先生是如此慷慨的打赏了每人五百元呀!香港的人情并不太薄,有时竟是如此的浓浓的呀!谁能估得准、猜得透、说得清那当中的玄妙?
过了好一会,杜河清和何少英才省醒了过来,忙齐声说:「谢谢!谢谢钟先生……」
「谢甚么,是你们用劳力换取的。很夜了,你们回去吧,路上小心……」此一刻,钟先生才这么说。
辞别了钟先生,杜河清和何少英走在乡村小径上,看不到一个行人,静得很,只见远远的公路那边,有汽车灯闪动掠过。何少英缩了缩身,紧紧的挨了杜河清……
搭上了车,来到一个郊区小镇上,杜河清和何少英遂愿的吃上一顿好宵夜。「还真的是这么美……」何少英轻声的说。杜河清笑了笑,没有作答。吃罢宵夜,杜河清问:「我送你回去,怎样?」「送去回来,天就亮了,你不要睡觉了。」何少英道。
「那怎办?这么夜,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的。」「我想……我就到你那里去,歇会儿算了。」
一同的,回到了杜河清的住处。那也是一个小小的板隔房间,只放下一张单人床,没有多余的空间。关上了房门,两人便就只能坐在床沿。睡,一张单人床怎么睡两人?其实两人都无睡意!她老是注视他;他也望她。这一些日子来,在这么一个异乡,他们患难与共,同舟相济,实在有太多的、诉说不清的、互相的、千丝万缕的关连,因此而触及了各自心底里的、珍藏的、难以宣之于口的隐私,从而在胸腔里泛起了细细涟漪以至掀起了滔天的潮浪,激荡得人膨胀致难以煎熬,而又无以宣泄。在此一刻,在两人经一日的奔劳而意外地达致企望之后,万籁俱寂,两个人贴得如此之近,倒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在她来说,那就是她需要他,离不开他,愿意为他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在他来说,那就是他怜她,惜她,怕她受到伤害,会不顾一切的保护她。这是升华到了都以生命作为抵押品,来抒发一种人的坦诚和奉献,赤裸裸的展示给对方的地步了。无需语言,两人也都感受到了这种赤忱的交流。有时候,语言是多余的。她看他;他看她。她倒向他怀里;他紧紧的抱住了她……无声无息……
人之间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的。现在,杜河清和何少英,就用最顶尖也是最简单的方法去表达两人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连了:在那张单人床上,赤身裸体,她在下,他在上,相重迭,面对面、身贴身、互相的搂抱,扭动;她体内有他,他在她体内……没有语言,只有浅浅的、几乎是听不到的喘气……谁能阻断这种人的、赤诚感情的流淌?犯了天条也作闲!
加起来共有八千五百元的纸币,也许造就了此刻之事;然而,这些纸币此刻只是安放在一边,没有人去理会它。
﹝5?br />
一条蜿蜒的黄土小径,穿过灌木丛,伸延到一小片丛林里去。那里有几间墙壁剥落斑驳的村屋,一律的座北向南,似乎是排队但却又是无精打采的。村屋旁有几个小孩子正在兴高采烈的玩泥沙,嘻嘻哈哈,这才有点生气。
杜河清带何少英,背大包,拎小包,一前一后的走在黄土小径上,向那小片丛林走去。他的家就在那里,他带她回到他家来了。
他们进了村,不知从哪里窜出两条瘦狗,汪汪的吠起来。玩泥沙的小孩子们停了手,站起来,呆呆的望进村的人。突然,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高高地挥起小手,先后声的欢叫道:「爸爸!爸爸回来了……」
两只瘦狗走开了。
杜河清蹲下来,亲亲的、热热的、逐个的搂抱了男孩和女孩。随后,他从一个胶袋里摸出三个精致的、透明纸包装的、香港产的蛋糕来,分派给那个男孩子和那两个女孩子,其它的孩子也分到了香港糖果……
站起来,杜河清对那三个孩子说:「这个是亚姨,你们叫姨姨……」
三个孩子又呆了。
男孩子想了想,说:「这是哪个姨姨?我没见过呀!」
杜河清笑了笑,道:「以后,你们就会常常的见到了。」
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带笑的、矮墩墩的中年女人来。当她看到何少英的时候,脸上的笑倏然间消失了。杜河清忙跨上一步,说:「珍,我回来了,赚点钱,真不容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在香港认识的朋友,同是做黑工的,叫何少英……这是我的妻子,很贤慧的妻子,叫李阿珍……」
何少英立即接上来,甜甜的说道:「珍嫂,你好!清哥天天的都在说你……」
笑,又回到了李阿珍的脸上。她大方的走上来,握何少英的手,表示欢迎何少英的到来。
在这握手间,优劣分明。何少英年轻,苗条,漂亮;李阿珍显老,粗腰,平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