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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烟云流转,月下树前,我们三人幕天席地,没有罗琴,没有笙歌,只有好酒一壶。
那一夜,我不愿去想以后,只顾眼前,莫许杯深琥珀浓。
那一夜,拟把疏狂图一醉,缱绻至天明。
【拾玖 讽戏】
兔走乌飞不相见,人事依稀速如电。倏忽间,万贵妃已年至半百,垂垂老矣。在她五十寿辰之际,父皇下令宫中张灯结彩,赐宴群臣,以示大庆。我特意招来戏班,专以助兴。父皇自是高兴非常,命一边宴饮,一边观看戏剧表演。
宴席上,父皇坐最中间的尊位,万贵妃位其左,她身边又换了一个白脸小内侍,我位其右,后面站着随侍的贴身大宫女冬鸪。
好戏开场前,我悄悄给冬鸪递去一个狡黠的眼神,被她凶瞪了回来,于是讪讪扳回脑袋。
万贵妃安坐在椅中,端着雍容华贵的架子,一次也没有朝我看。
一名尚宫局女官半跪着奉上戏折,父皇看了一眼戏名,点点头说:“吩咐好生演着,朕与太子、贵妃及众卿家共赏。”
戏台上,一阵锣鼓家什响过之后,走出两个白眼圈儿的小丑来,一问一答,伴以怪象。
甲问:“知县你怕不怕?”
乙答:“不怕。”
甲又问:“知府你怕不怕?”
乙又答:“不怕。”
甲再问:“皇上你怕不怕?”
乙再答:“不怕。”
甲突然大喊:“永昌寺主持继晓来了!礼部侍郎万安来了!西厂总管汪直来了!”
乙慌忙扒在地上作发抖状。
甲笑问:“你连皇上都不害怕,还怕这三个人吗?”
乙继续发抖道:“皆是虎狼,焉能不怕!”
两名戏子演得惟妙惟肖,生动逼真。尤其是乙戏子,以夸张怪诞的神情及动作将对那三只虎狼的恐畏惊惧表现得淋漓尽致,引人发笑的同时,不免引起更多的深思。
坐在父皇身边的万贵妃脸色骤变,终是端不住沉稳气势,猛然站起来拂袖而去。
主角离场,宴席只能不欢而散。
回到寝宫后,我独自坐等了好一会儿,才把冬鸪等回来。
“怎样,那老太婆气死了没有?”我一边喝茶,一边噙着笑,只觉得六脉通畅神清气爽。
“汪直向她禀告说戏班所献节目全是你一手导演,这回你真的惹怒她了,”冬鸪稍顿,轻咳一声,将贵妃的嗓音学了九成像,“皇上,太子如此肆无忌惮,侮辱朝廷大臣,别说是臣妾,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了。这种忤逆之子,将来怎能继承大位!”
“噗——”我险些将嘴里的茶尽数喷出去,“不愧是师父,学得真像……那父皇怎么说?”
冬鸪,也就是阿冉,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我,“还笑?这次你真的危险了,你父皇虽然还是没有表态,但明显生气了。他本意要给万贵妃办一个隆重的五十寿庆,让她好好高兴一番,谁知让你这么一闹,适得其反,能不气恼吗?又有万贵妃在一旁煽风点火,恐怕心里已经动摇了。”
“我不怕,有师父在呢。”继续喝茶。
阿冉无奈地叹气,慢慢走到我身侧,接着扮演我的贴身宫女冬鸪——真正的冬鸪已经被秘密送出皇宫,两年来,是阿冉一直陪在我身边。
任清欢也蛰伏在宫中,只是他神出鬼没,身份多变,偶尔才来我的寝宫小聚。
有他们两人在,我才能放心大胆地跟贵妃叫板。
转眼间,我已年届十二,身体的特征越来越明显,幸好阿冉掌握许多江湖奇术。她用易容术给我做了一个假喉结,贴在皮肤外面足可乱真。她还教我变声术,掩盖少女尖细的嗓音。目前我尚未来癸水,不过阿冉也为此做足了准备。
“师父,有你在真好,真的。”我在热茶氤氲雾气中,由衷地说。
【廿窃食】
五十大寿之后,一连数日,万贵妃拒饮拒食,逼迫宪宗废易太子。宫里形势波谲云诡,瞎子都能看出来万贵妃和太子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风云即将变色,局外人小心观望着,另有几股势力在蠢蠢欲动,恨不得鹬蚌尽快相争,好混水摸上一把鱼。
不过局中人似乎并不似他者想的那般惶然……
“太卑鄙了,老太婆竟然以拒食要挟父皇!”我边往嘴里塞莲蓉甘露酥,边咕哝,“她真是铁了心要整垮我啊。”
冬鸪随侍一旁,闻言蹙起了眉,“殿下小心隔墙有耳,还请谨言慎行。”
“嘿嘿,”我胡乱抹去嘴边的酥渣,“你说老太婆是真拒食还是做假戏?我赌她只是在父皇面前上演苦肉计罢了,你信不信,这时候她说不定正在胡吃海喝呢!”
冬鸪的肃容终于绷不住,抄起一颗珍珠梅打在我痛穴上。
“师父,疼……”我挤出一点泪花。
阿冉也不跟我客气了,大摇大摆地坐下,施展出无影手来,一个个蜂巢蛋黄角往嘴里送,吧唧吧唧的样子就像松鼠,与她刚刚的暴行很违和。
“师父,要不我们溜去昭德宫瞧瞧?”话音未落便见阿冉纤手二度扬起,我忙不迭补充,“不暴露身份!不惹事!不久留!……就去看看老太婆饿死了没?”
被我拉拽衣摆数十次,又接了我双手奉上的榄仁擘酥卷,阿冉终于同意陪我去昭德宫一探虚实。
上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昭德宫的院落里,一棵枝叶茂盛的冬青树下方挂着银制的鸟笼,笼里关着一只黑羽红嘴的八哥。数步开外,万贵妃仰在一把躺椅上,面前摆着一条深褐色的檀香木几,上面摆满了玉盘点心,旁衬着几件景德镇烧制的紫砂茶具,在阳光下反射着古色古香的光泽。
我扒在院墙上,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方绢巾递到眼前,带着嫌恶的声音轻道,“把口水擦了。”
“满桌子东西,还骗父皇说拒食……”顾不上擦口水,我向前凑上鼻子,嗅了嗅微风送来的香味,“金鱼包,澄面虾饺,玫瑰百果蜜糕,如意芝麻凉卷,藕丝酥……都是我爱吃的,呜。”
阿冉强忍住揍我的冲动,“太子殿下,您可以回去叫御膳房送来,不必在这儿垂涎三尺。”
“不要,偷来的东西比较好吃。”我灵光一闪,“师父,徒儿要重操旧业了。”
阿冉愣了愣,陷入对“大盗土门”的追忆中……
我钻了她晃神的空子,泥鳅一样悄无声息滑下院墙,寻找视线死角秘密前行,绕到端送点心的宫女身后给她一记利落的手刀,在她脱力的瞬间眼疾手快地接住盘子,然后一手托盘一手拖人退到假山堆后迅速换装。
换装的同时不忘偷吃,尝过鲜了再重新摆好造型,于是八重糕成了六瓣花。
拍掉糕渣,走出假山时,我俨然已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想来我与贵妃照面不过寥寥数次,此时换了衣装头饰,又垂下头作低眉顺眼状,应是不易被识破的。
学着侍女的样子踽踽前行,一路将点心端到檀香木几处,我特意背对贵妃放盘子,意欲以身体作挡,再顺手牵羊。
我的手刚刚碰到如意芝麻凉卷,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