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空灵,不再神秘,只余下肃穆的静谧。
然而最让他心中震惊的,是那绕着池边的墓碑。前前后后,排列有致地坐落在一旁。
清平上前去,蹲□,看着那些墓碑上的字。
每一个当年遇难在碧灵派劫难中的弟子,名字都刻在上面。而最前面的四座坟堆,像是刚被清扫过,格外整洁。
清平屏住呼吸,伸出手抚上墓主的名字。
入室大弟子清风。
游侠崔默。
入室六弟子清秀儿。
以及——
执尘长老镜钰。
不知为何,清平盯着“镜钰”那两个字出神许久,直到远处凡的声音将他惊醒。
“您何必这样见外。一人生活在山上已经很冷清……对了,今天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呢。”
清平站起身,愣愣地望着身后。
身后那人也愣愣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开口。
“平儿……”
清平没有想到曾经的师父玄毅还活着。
只是他那样貌,如今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无异。蛛网般的周围笼罩了整张脸,双手如干裂的树皮,须发如纠结的杂草。脱去仙风道骨的道袍
,穿着破旧的麻布。丢弃了锋利的巨剑,手持着满是结疤的木杖。双目浑浊,行动颤抖。
他如今只是一个守墓人,守着这青池山上只有他知道墓主的坟墓。清平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得以幸存,又为何沦落到功力尽失。清平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十年里一步一步将这无数用作墓碑的石块背上山,一具一具地将尸体埋进土,再用锈迹斑斑的刀,将当年的名字刻在碑上。
清平不想知道,当玄毅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还恨他的时候。清平没说话,只是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已经不想再计算那些是非功过,因果报偿。至少曾经那些遭受莫名苦痛的人,如今得到了安眠。
他觉得,这便足够了。
清平不想久留。这里的静谧让他无法忍受,他拿起随身不离的血红长剑,告别了凡,要下山去。
玄毅却似是有些期许地望着他,浑浊的双眼中像是藏了未完的话。
“……请问还有什么事?”清平礼貌地问,自始至终,他并未再称玄毅一声“师父”。
“听说……”玄毅的声音时强时弱。“山下有户人家……家里有个孩子。”
“什么?”
玄毅有些忐忑:“那孩子……生下来,便是一双蓝眼睛……”
清平像是突然被打醒。
“告辞。”
他辞了故人,飞奔下山。
☆、尾声
第一百零九章 尾声
清平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玄毅所说的那户人家。
人家就坐落城郊一隅,而那地方,便是清平幼时居住的茅屋旧址。
自己曾居住的茅屋早不在,原址上盖起几间瓦房,然而看起来依旧不是什么富庶人家。清平敲了门,道明自己的身份。
主人得知清平是此前的旧宅主人,也热情相迎,他告诉清平,这处被烧毁的房屋的废墟上原有的坟茔,已经由一位老者迁到了城外。
想必是自己亲生父母的坟墓了。清平想到,突然瞥见窗外的一抹雪白,便问:“这院子里可还栽了蔷薇?”
“诶,是啊。”主人笑道,“当时买下这块地时便有了这树蔷薇,四季花开不败,原想一并砍了,但这蔷薇就算在冬天里也不曾谢过,当真神奇,于是便留在了院子里。”
听闻窗外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主人站在屋门处,无奈道,“那是家里的幺子,疯疯傻傻的,闹出动静,让客人见笑了。”
清平几乎是跑出了屋子,当他停在院子中间,望着那蔷薇树下时,几乎要停止呼吸。
那树蔷薇下,漫天花瓣中,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满脸泥污,手里握着蔷薇花枝。
那黑色的长发,那清秀的脸庞,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清平梦中夜夜出现的样貌,如今又真真切切落在他的眼里。
清平蹲□,将男孩慢慢拥进怀里。
男孩不哭不闹,只是茫然地站着,目光里里没有焦点。
“这孩子生下来便是这个样子。”主人无奈地说道,“原以为这蓝色眼睛是天赐吉兆,可谁知却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体弱又多病,一天到晚痴痴傻傻。”
“可曾为他寻了大夫?”清平轻声问。
“寻了。”主人摊手,“可是大夫说这不是病,是天生落下的报应,根本医不了。我们小户人家,也没有这么多银钱来养病人,也就任着他一天天拖着,能不能养活,也要看……”
清平顺着男孩的脖颈向下看去,破烂的衣服下,男孩的胸前,心脏的位置,有一道如同伤疤的胎记。
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情感如流水般不能自抑。
“我来养他。”清平果断道,“不知……主人可舍得?”
“有人愿养,自是舍得。”主人喜出望外,“只是……”
清平抽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里。未等那主人说嫌多,便抱起男孩走出院子。
“——雅乐,我们回家罢。”
此后清平便在青池山附近,寻了
一处僻静住所,同男孩住在一起。
男孩有着与雅乐一般的样貌,有着与雅乐一般的双眼,有着与雅乐一般的,柔软清澈的声音。
只是,不再有雅乐的记忆,不再有雅乐的悲伤,不再有雅乐的才华与力量。
可是清平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这都是命。
这样的命,他认下了。
他将雅乐的名字给了男孩,喂他吃饭,替他洗衣,教他说话,给他治病。
雅乐在他的精心调养下,也一天天好起来,只是仍旧看不见,偶尔犯病,而且痴痴傻傻的。
清平教他的话,他总是记不住几句,唯一能流利说出的,只有清平的名字。
以及“喜欢”。
他最爱的事情便是在午后,依偎在清平的怀里,手里攥着清平的白发,在阳光下沉沉睡去。
然而每当身体不好时,他便攀到清平怀里,一手勾着清平的肩,一手指着自己胸前。认真道:“清平,我这里,好痛。”
每当此时,清平只是无言地将雅乐揽在怀里,让他的瘦弱的胸膛与自己的贴在一起。
透过那处伤痕,他能感受到雅乐的心跳。
好痛,就像那伤痕长在自己心上一般,就像十年前,那尖利的碎片剜进了自己的胸口,连带着把心也一起剜走。
可是,又好幸福。
雅乐被他搂的紧了,便仰起头,他伸出小手,沿着清平的下巴向上摸索。
被岁月削刻得得如同雕塑般坚毅的脸庞,挺直的鼻梁,雅乐慢慢地摸索着,小脸上露出笑容。
“清平真好看。”他用失去焦点的蓝眼睛望着,好像真的能看到清平的脸一般。
清平听闻,眼神一颤。
十年前的夜晚——“我想看看你的脸。”
最终如愿,只有一瞬间。
“清平?”小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清平?清平?哭……了?”
小手摸到清平的眼睛,指尖是冰凉的水滴。雅乐慌乱地用手去擦,那水滴却止不住般沿着坚毅的脸庞流下,滴在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