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因为是在医院,也变得软绵绵、病怏怏的。竟然还有假山,竟然还有亭子。但一切在医院中全变了情调,我看见几个病人在里面缓缓走路,我看见一对夫妇抱着挂吊针的小孩,边走边哄。
住院部在门诊的后面,要走一段上坡。周围全部都是毫无表情的病房,走来走去的人也一样面无表情,仿佛在这里就必须用这种表情,否则不协调。
明涛也是阴沉着脸。他带我走进重病区。
走廊发出令人不快的药味。我很难想像医生和护士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工作,怎么能够忍受整天面对疾病、呻吟、悲鸣,还有血,还有那股难闻的味道。
我觉得自己走得越来越慢,像时间正渐渐停止,可是,我前面的男人却并未感觉到我的悲伤,当然,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个陌生人。
墙壁是白色的。
护士的衣服是白色的。
人们的脸是白色的。
声音是白色的。
我的心,如果也是白色的。
他推开门。
里面传来了护士的责骂声。
叫你不要在这里抽烟了!护士说。
我看见一个瘦弱的男人正忙着把烟灭掉,像一个做坏事被发现了的小孩。
我站在门口。
他在笑。
我在或者不在,他都在笑。
然后护士也笑了。
然后护士走了。
我发现护士走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猜护士一定在想,这样笑的男人怎么可能得癌症。
我把包放下。
他看到了我。
他指了指床边,让我坐下。
我真不想穿这身衣服。他指指身上的病号服。
你穿什么都好看。我说。
明涛笑了,他笑了,我也笑了。
整个房间充满了药味和笑声。
然后房间的笑声停了一下,只剩下药味。
我总是很走运。他说。
我饿得半死时,总有人给我饭吃。我病得不行,总有人出钱让我上医院。他说。
我突然想道,给他饭和给他看病的人中,从来没有我。是的,从来没有。
第五十话 真相
明涛走了。
我呆在他床边。
他已经把你忘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现在很开心。他说。
我点点头。
你呢?他问。
我不知道。甚至于他忘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悲是喜。我只是希望看到你,就这么简单。我说。
你是我这辈子最后见到的一个女人了。他说。
在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已经觉得生命将会停止。当然,生命总会停止,或迟或早。我为了寻找一个答案而到处流浪,现在我总算找到了。他说。
什么答案?我问。
还记得吗?以前我碰到一个流浪的人,他告诉我,所谓应该做的事就是在死前能够露出笑容的事。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他说。
我点点头。我的眼泪滴在他的手上。
当明涛说,你已经忘了我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该不该再去见你。他说。
结果我还是来见你了。他说。
我知道。虽然我的确把你忘了,而且到现在还是没有记起。只是,看到你时,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知道,眼泪是不会骗人的。当我听到孤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知道,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我知道,我一定爱上了这个名字。我说。
然后我就做梦,我梦见你在黑暗的地方,我怎么拉都拉不出来。我知道那黑暗的地方正是我记忆的角落,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忘了你,但我是那么想拉你出来。我说。
明涛曾和我说过一件事,他看到过你所写的字条,上面是:韩素芬,请你一定要找到一个叫孤人的男人。虽然在你看这些字的时候,你已经忘了他。但请你告诉他,你已经忘了他。他说。
我有写过吗?
你有写过,只是你不知道,你记忆丧失后,你所写的任何提示都会无效,因此你是看不到这些字的。他说。
但是,明涛在某一天和我说了,那天他很伤心,他将书本和CD拿给我,然后回去了。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已经烧掉了自己的日记。他说。
你是不是曾经离开过我。我问。
是的。那时我就呆在一个角落里,很黑暗的角落,然后晕倒,等待某个神把我接回去。结果那时,接我回来的却是明涛。我醒来,发现自己还没死,于是决定回去见你。他说。
你应该知道,你回来后,我会再爱上你,再爱上你,你就会……
就会死。他接着我的话说。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斜照在窗台上,我发现窗台上有朵兰花,只是还没有到开放的季节。
就会死……
所以你回来见我……
所以即使不见我,我还是一样会失去你。
所以,你即使知道自己会死,也来见我。所以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所以,所以……
第五十一话 观察
他睡了。
避免用一种痛苦的方式入睡。
避免在我面前,露出丝毫痛苦。就这样,睡了。
那个夜晚,我在“正”字上又加了一笔。
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人。我知道这是明涛安排的。
我知道,很早以前,没有他,明涛再也不能做这样的安排。
没有他,明涛已经坠落在楼下的空地上,如果这样,明涛已经不再是明涛。
人就是这样,像苍蝇一样绕来绕去,最后又回到原点。
他睡了。
他的睡相总像个孩子。
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
一个饱尝痛苦的孩子。
一个孤独的孩子。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淡淡的眉毛全部都舒展开来,像两撇用毛笔细心划成的痕迹。
眉毛的下面,长而稀疏的睫毛紧贴着眼睑。
就像无力支撑,依附在岩石上的水草。
隐隐已经看见了黑眼圈。那是吸烟男人的证明。可是鼻梁还是挺直的,寒冷的,仿佛在道从高山下来的清泉。
鼻翼微扇。他的呼吸声总是这么微小。
好象一根抛入天空的细铁丝,看不见了。
看不见那被烟熏黄的牙齿。嘴唇也是苍白的。胡子粗砺,好象要抗争什么。唇角微翘,睡梦中还在和我说着话。只是,我听不见。
我现在才发现,他已经那么瘦了。
我只是奇怪我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我不得不认为,我是个愚蠢的女人。
我愚蠢到只顾及自己的感受,只活在一个人的世界,只像一阵风那样,过了就过了。
我愚蠢到从来没有意识到某个人在付出而我却毫无知觉。
他的手指原本细长,现在却能看见手指关节了,像几棵被雪夺得瘦骨嶙峋竹子。
我能看见他里面流着的鲜红的血。
只是,现在他的血已经不再纯净。
像一张遍布他全身的魔网。他像条鱼一样,被罩住了,无法挣脱,只好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
而我,是个站在他旁边无能为力的女人。
而我,是个以为苦苦追寻他并为了证明爱他而曾经忘了他的女人。
而我,是个忘了他又想再爱上他从而永远失去他的女人。
我拉着他的手。我觉得眼皮撑不住。
如果可以,就让我这样陪他睡去。
如果可以,我在梦里也可以听到他的笑声。
这一辈子,永远在他的笑声中度过。
我突然明白,规则并不是一种约束。
能约束自己的永远只是自己。
我觉得眼前黑暗起来,我觉得不是我拉他走出了黑暗的角落,而是他站在黑暗的角落中,让我不要走入。他说,不要,千万不要。
第五十二话 蛋糕
有人说,生活是块蛋糕,吃的人不同,味道自然不一样。
我手中的这块蛋糕,味道一直在变。
我想,别人手里的蛋糕也一定如此。
女人手中的蛋糕有更多的奶油。滑腻腻的,乳白色的,形状漂亮,却只能浮在蛋糕的表面。
女人的本质其实是里面的蛋糕,而不是外在的奶油。
可是,很多男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奶油吃完了,里面一片蜡黄。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黄脸婆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一片蜡黄。
但我还是我。
这一点,可能只有孤人知道。
所以我在上班时已经无心工作。然而,我的照片还在岗位之星的头位一直微笑。我觉得自己有点憎恶这样的笑容。
有时生活会变得毫无理由的顺畅。
当生活成为习惯后,就一直如此。正如我那张微笑着的照片。
我第一次局促不安地站在经理面前,觉得他的办公室大得出奇,一张办公桌放在中央,像在大海中的一艘小帆船。
经理的脸非常瘦小,缩在西装中间,仿佛是挂在晾衣架上。
经理的声音非常细,更显得房间空旷。我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得见他的话。
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他说。
我点点头。
坐吧。他指指旁边的沙发。这张沙发离他的办公桌有好几米的距离,于是他也离开办公桌,坐到了沙发上。
我坐下,像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学生。
听说你是大学生。他问。
我点点头。
那你放在服务这一块太可惜了。那些事情其他人也能做。他说。
我觉得他的眼睛像金鱼的眼,往外突出一部分,并且转来转去。
现在我们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主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