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铺在地道口上的水泥质量很差,根本不是磨刀的材料。不是它在磨螺丝刀,而是螺丝刀在磨它,它已经被磨出了一条小沟,螺丝刀却几乎动都没动。什么时候能将这把螺丝刀磨成一件锋利雪亮的凶具呢?
斜对面那个只有一条腿的小个子看了我一上午,下午又跳到我这边来,他说你是个新手吧?你这样做生意怎么行呢?你要把你的把缸端起来,你的腿不是残了吗?你藏着它干什么呢?你应该把裤腿也卷起来,你要露出你的残疾。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没有别的,我们有什么呢?我们只有残疾,残疾就是我们的力量,你看我,--他说着便摆动那截断腿给我看,那个丑陋的断茬在我面前一晃一晃。
我又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我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依稀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武生陆东平。我几乎把陆东平忘了。陆东平早就跟我的生活没什么关系了。可是眼前这个人居然会是陆东平吗?他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呢?我越来越觉得他像陆东平了,尤其是他的公鸭嗓子。我用目光剔除掉他的胡须和垢泥,竭力回忆那张早已淡忘了的脸,心里不禁怦跳起来。我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会是陆东平?我像从前写生时那样把眼睛眯起来,又盯着他那张瘦刮刮的脸看了半天,说:“你叫什么?”
他说:“老铁。”
我愣了一会儿,又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他说:“被人花钱卸掉了。”我说:“这个人也太狠了,他卸你的腿干什么呢?”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因为我先阉了他。”我说:“那你更狠。”他像运眼那样横我一眼,说:“如果有人操了你老婆,你还不阉他吗?”我说:“那你老婆呢?”他又横我一眼,“那还能是我老婆?早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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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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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他真是武生陆东平?那么那个卸了他的腿的人呢?是被烧死了的打鼓佬吗?那个阴阴的、灰白灰白的打鼓佬,居然花钱买凶,用刀子或锯子,活活地卸了他一条腿。这么血淋淋的事,想想都让人发颤。
“你怎么打寒噤?”他说着笑了笑,“听起来有些吓人是吧?”
我点点头。陆东平就是这么嗄嗄地说话的,我在心里叹着气,人生真是无常又无聊,还有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遇。可是他怎么说自己叫老铁呢?
他忽然问我:“你叫什么?”
我迟豫了一下,说:“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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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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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住在北郊的一幢房子里,是陆东平--在此我们还是叫他老铁吧,既然他说自己叫老铁,我们就叫他老铁好了--把我带去的。当夜色涌向地下通道的时候,老铁拄着棍子从西边口子上跳过来,对我说:“还不收工吗?这么晚了,收工吧。”接着又问我晚上住哪?我摇摇头,他说:“那就跟我走吧。”他把手伸进蛇皮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着,摸出一包子,递给我,说:“边吃边走。”我就跟着他走了。我们走了很久,还走过了一条铁路和一条排渍道。因为走的全是小路,没什么灯,好不容易有一盏也是昏昏的。我问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这人好玩,就你这副样子,还怕别人把你拐跑了?”
老铁把我带到一幢平房里,让我见了一个叫全叔的人。老铁说:“全叔,这长毛没地方住。”全叔的个子也很小,也是瘦瘦的,脸皮又皱又黄,下巴上稀稀地长着几根胡须。他抬眼看了我一会儿,说:“住呢,一个月五十,加上一日三餐,一个月总共一百七,先交钱吧。”我从身上摸出几个硬币,我说我只有这点钱。全叔扭头问老铁,“老铁,怎么回事?”老铁看看我又看看全叔,对全叔说:“他是个新手,要不让他先住吧,他还跑得了?”全叔说:“你担保?”老铁说:“担保就担保吧。”
从全叔那儿出来,老铁对我说:“听见了吗?是我给你担保呢,你说你会坑我吗?”
我说:“我担心我一个月讨不到那么多钱。”
老铁说:“别说讨,这是生意,要说做生意。”
老铁先带我去吃饭。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偏厦,靠北墙是一面大灶,有两口大锅,几张桌子并在一起,有点像过去的单位食堂。给我们打饭的是个黑皮肤的女人,老铁叫她小香。小香的屁股很大,她弯着腰给我们打饭时老铁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掌。小香并不生气,笑着骂老铁:“要死呀你!”小香打饭用的是一只木饭兜,一兜就是一碗;又揭开一只大锅盖,用一只勺子把菜扣在饭碗里。这么一兜一扣,就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而这个黑黑的小香则是天下饭菜做得最好的女人。我每咽一口都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叭唧叭唧地咬嚼着包心菜和偶尔夹在包心菜里的一两片猪头肉,猪油的香味弄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咽下去了,我的脸因为巨大的幸福而泛出红晕和光泽。
小香说:“这位兄弟叫什么?”
老铁说:“长毛。”
小香点点头,又朝我笑了笑,把我的空碗拿过去,又给了我半碗饭和一点菜,说,“算是见面礼吧。”
老铁说:“打什么主意呢?想赚人家的钱吧?”
小香说:“想又怎么样?就是不想赚你的钱!”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不但吃了一顿饱饭,还有了一张自己的床。老铁把我领到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的全是双层木架床,一张挨一张,像通铺一样。老铁指着一张上铺对我说,你睡这儿吧。房间里有不少人,灯光很暗,有一些人挤在灯下赌九点半。我走进来时他们都看了看我,脸上都没有表情,看了一眼又把脸扭过去,睡觉的继续睡觉,赌钱的继续赌钱。我朝他们点点头,但他们不理我,像没看见我点头一样。他们的冷漠一点也不影响我的情绪,包括满屋子重浊的沤腐气息(像死老鼠的味道),我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难受,无论如何,这比立交桥下或楼檐下好多了。为此我真心实意地感激老铁,我觉得他简直是我的救命菩萨。
我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好的境遇。为此我还很感激那个说着一口乡下话的全叔。就是这个干巴瘦小带点鼠相的男人,为我们这些瞎眼的、驼背的、缺胳膊少腿的、脸上布满疤癞的、无家可归无以谋生靠乞讨苟延残喘的人创造了一个这么好的地方。他怀着一颗善心,从家乡来到城里,从一户要搬进楼房去的郊区菜农手上租下这幢平房,买来木料,请人打了架子床,又雇来做饭的小香。据说小香原来也做跟我们一样的生意,领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两个小女孩,让她们成天跪在路旁乞讨,后来两个小女孩自己商量着逃了,她便断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