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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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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世界都是繁杂喧闹的声音,像沙砾一样塞满了我的耳朵。我脚下浮浮的,像踩着棉花似地晃到了广场,坐在纪念牌下愣愣地发呆。鸽子在空地上起起落落,它们的翅膀有力地啪响着。一些以前我没有见过的高大楼房像新笋一样耸立在广场四周,玻璃墙面很霸道地反射着大片大片刺眼的灰光。楼下的街道因此显得深邃和狭窄起来。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变得陌生了的街道,心里一片空茫。广场四周有很多这样的街道,虽然狭窄,却四通八达,伸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这有什么用呢?没有一条街道是我的,我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生活了三十多年,到头来却无处可去。
晚上我溜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把自己窝在一只硬梆梆的椅子上。我又冷又饿。我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肠子都绞到一起去了,我就不断地对自己说,什么都别想了,睡吧,睡吧睡吧,睡着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却又被人弄醒了。我茫然地盯着那个人,他的嘴巴在说什么,我没听见,他又推我一把,向我伸出一只手,说:“票。”这回我听清了,我还看见他胳膊上带着红袖标。我装着掏口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掏完最后一个口袋,冷冷地说:“你还掏口袋?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什么人。这是睡觉的地方吗?出去!”
我就缩着脖子颠出来了,一出来我就打了个冷战。夜寒像细麻绳一样把我紧紧地箍住了。大约是下半夜了,车站外面很冷清,灯光像浮在空中的玻璃丝一样。车站广场上没有几个人走动。路边那些巷子口上都昏暗着。昨晚上我经过这里时,那些小巷子里都是人挤人的,充满了酒肉饭菜的香气,现在也全冷寂下来了,只有一两盏灯还孤寂地亮在那里,有人坐在灯下守着摊子打瞌睡。天空一片漆黑,看起来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我在巷口上的一处楼檐下蜷起来,让膝盖抵住前胸,这样我的肚子就好受一些,我的牙齿也不咯咯地打战了。睡是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睛等天亮。可是天亮以后我又怎么办呢?我到哪儿去找一口吃的呢?我会饿死吗?我居然就要成为一个饿死鬼了。明天——我看了看天,天上竟还隐隐地有几颗星星——我还捱得到明天吗?说不定就在明天早晨,或是中午,我大约就直挺挺地躺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禁泪水涟涟。
我看着天亮起来。小巷子在天亮之前就热闹起来了。人们一个个从黑暗中凸现出来,然后就有了各种声音,有卖的有买的,锅碗瓢盆都在响着。就在我旁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老头老在看着我。他隔一会儿就看我几眼。他来得很早,吱吱哑哑地蹬着一辆三轮车,一个守摊的跟他打了个招呼,说老梆子又睡不着吗?他嘿嘿地笑着,说快入土啦,觉越来越少啦。他把三轮车停在我旁边,吭哧吭哧地把家伙搬下来,又撑起了一把红色遮阳伞,然后坐在伞下面。
阳光是从车站那边照过来的,一个墙角挡住了我。我一直想挪过去,让阳光照一照,驱散身上的寒气。可是夜晚的寒气已经把我泡软了,我连挪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我只能看着橙黄橙黄的阳光,想象它的温暖。我已经不知道饿了,那种剜心剜肺的滋味没有了。小巷子里的香气跟昨晚一样浓稠,可是我让它们从鼻子底下飘走,懒得去闻它们了。我耷拉着眼皮,什么也不看,但我发现我的眼皮越来越薄,一开始只是觉得人们把阳光搅乱了,阳光像蚱蚂似地跳到了我的眼皮上,后来便透过眼皮看见了那些在阳光中划动的胳膊和腿,还看见了那个老头和那把红伞。
我透过眼皮看见这些的时候,嘴角上开始淌着稀稀拉拉的涎水。
“喂,喂喂。”
老头已经看了我很久了,他终于忍不住叫我,“喂,我在叫你,你怎么不吭声?”他从红伞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弯着身子对我说,“你要不要吃一碗凉粉?喂喂喂,跟你说话呢,你想不想吃一碗凉粉?”
我一下就睁开了眼睛,急促地喘息起来。老头的脸离我很近,我喘出来的气息喷到他脸上去了(浊黄浊黄的,我自己都闻到了一股酸臭味),他皱了一下鼻子,脸往后退了退。我朝他点头。我的涎水挂在嘴角上——我真要感激这个老头,如果不是他的一碗凉粉,我肯定饿死了。他用一只蓝边碗给我盛凉粉,拌了酱油、醋和青椒,还滴了几滴小麻油。我看着他端着凉粉走过来。我喘得更加厉害,浑身都抖起来。我抖得几乎接不住这只碗。我的牙齿在碗沿上碰得咯咯乱响。我没有用牙齿,也没有用舌头。我的舌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凉粉直接从我的嘴里掉到肚子里去了。我听到它们掉下去的咕咚声。我的喉咙也不见了,凉粉没有经过喉咙,它的途径就是嘴和肚子。
“我没见人饿成这样。”老头说:“我知道你还想吃,但我是小本生意,不能再给你吃了。你已经有一碗凉粉垫肚了,脸色已经好多了,就别坐在这儿了。你这样坐在这儿耽误我的生意,你知道你耽误了我多少生意吗?要是平常的话,到这时候我已经卖了几十碗了,可是今天你看我才卖了几碗?”
老头在等着我站起来。他说:“你能站起来吗?站起来走吧。”
我觉得我的力气正在滋滋地长起来。我抹了一把汗,把双腿收拢,用一只手扶着身后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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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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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啊,要做生意啊。现在的人都挑剔得很,他们见旁边坐着一个你这样的人,就不来吃凉粉,你千万别怪我啊。以后实在过不去了,就到我这儿来吃一碗凉粉,没关系的啊。”
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到这儿来吃老头的凉粉。我知道这样不好,老头不欠我的,他也已经有些厌烦了,看见我就摇头晃脑,叹着气说:“我怕是头世欠了你的债吧?”不过老头说归说,照样给我盛凉粉,也照样放上醋和酱油,只是把小麻油省了。他说:“反正你也不吃口味,马虎一点吧。”他从来不让我靠近他的摊子,更不让我坐他的桌子,总是让我远远地站着,他把凉粉端过来,“就在这儿吃吧,吃完了我来拿碗。”
但是有一天我没见着这个老头。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老头了。我连一碗凉粉也吃不到了。
我问我在这条巷子里碰到的每一个人,“知道那个卖凉粉的老头在哪儿吗?”我问了那么多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似乎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卖凉粉的老头。后来我还到火车站附近的其它几条小巷子里去过,都是晚上去的,但都没见到那个老头。那些小巷子里都有野鸡,她们袒露着半个或大半个乳房,在昏暗而嘈杂的小巷子里招摇,跟刚刚下火车的外地人搭讪,不过她们从来没有招过我,她们只要用眼角一扫,就知道这是一个乞丐。她们绝不会做一个乞丐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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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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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的右派父亲徐文瑞在有了点名气以后,有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死是容易的,活下去却要极大的勇气。他的意思是他当了右派之后本来是要一死了之的,但他认为那样做是懦夫,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鼓起勇气活了下来。如今在我看来,这话多少有点骗人的味道,死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我想到死的时候浑身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