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他们把我从铁笼子里放了出来。我在另一间房间里见到了岳中和,他对我说:“我忘了告诉你,这套房子早被你妈卖掉了,否则你拿什么钱住院呢?”他停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你没地方住了,就是有地方住,你今晚也不能住了,他们要把你送到看守所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犹豫了一阵子,看着警察说:“问他们吧。”警察皱着眉说:“路上说吧。”
警察把我送到看守所去是有道理的,他们都知道那场火灾,知道十三条人命,一听说我就是那个总经理徐阳,都吃了一惊。他们认为我就这样逍遥法外太便宜了,起码对那十三个冤魂不公平。就算我病了这几年,可现在还没有出刑期,要不要继续服刑他们也说不准,无论怎么说,这事也要有个手续,否则不好发落;而要等这种手续下来,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他们只好请我去住看守所。
我这时候才知道我被判过刑。
在看守所里我完全清楚过来了。那几面泛着冷光的墙壁是最能让人清楚过来的东西。我真像是睡了一觉,现在我醒了,彻底地醒了。我一天到晚闷着头,谁也不理。在那个阴郁的地方,我的头发像废墟里的杂草一样疯长,很快就拖过了我的下巴。我的胡子也长起来了。当头发快要遮敝脖子时,我像一只长毛猴似的被放出来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被放出来,我也没问,稀里糊涂的,他们说走吧,叮哩哐啷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铁门,推着我往外走。我浑身臭哄哄的,满脸是乱糟糟的胡须,头发一绺一绺地板结着,像脏黑的布片一样盖在脸上。我搞不清当时是秋天还是冬天,反正不是太冷,阳光也在头顶上照着,我眯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发现那些长在围墙边的小树梢上还吊着几片树叶。城市在北方,灰蒙蒙的一大片,看起来并不远。身后的铁门又在叮哩哐啷地响着,他们正要关上它,我把脸扭过来,对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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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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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没什么事吗?”
他们很不耐烦地说:“你想有事是不是?走吧走吧。”
“那你们干嘛让我进来?现在又让我走?我到哪儿去呢?”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在这儿住下去?”
“是。”
“疯子,还没好。”
他们说着,把铁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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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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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我就这样一步跌入了泥潭。我以为我还有钱。按理说我是个有钱人,我有二百多万在洪广义那里,跟一般人相比,还算个不小的富翁,以后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的。谁知道洪广义会赖账呢?像赖银行和所有人的钱那样,洪广义也赖我的钱。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赖我的钱,在我眼里他虽然有些卑鄙,却并不是那么坏,心肠也并不是那么阴险歹毒。这些年他对我不闻不问我也能理解,生意人怕事,怕惹起猜忌和麻烦,再说我也浑浑噩噩地捱过来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我也不会再给他当什么总经理了,我有自知之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坏了这么多条人命,我还能在这一行当总经理吗?所以我去找他没有别的事,只想拿回我的钱。
他怎么能赖我的钱呢?我除了这点钱,还有什么呢?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不是容易钱,是我辛苦挣来的,是我抛掉了许多东西换来的,不说我还差点丢了命,他怎么狠得下心赖我的钱呢?他的心是什么做的?是肉做的吗?
他先是对我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说:“你是徐阳?你说你是徐阳我就相信你?首先你的声音就不是徐阳的声音,再说我只看见你一个鼻子,我像在跟你的鼻子说话,你能把头发撩起来让我看一下你的脸吗?”我告诉他我满脸是疤,跟鬼一样,怕会吓着他。他话里有话地说他不是被吓大的,叫我别替他担心。我便撩开头发,让他看我的脸。他看了一会儿,咂咂嘴,又摇摇头说:“我还是看不出来。”
我便给他看我的身份证和出院证,他还是摇头,问我是捡的还是买的?我便知道他要耍赖了。我说:“你不是要赖我的钱吧?”
他鄙夷地笑道:“我赖你的钱?好吧,就算你是徐阳,我问你,你凭什么跟我要钱?你问我要钱,我问谁要钱呢?”他现在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是一副我不认识的嘴脸。我说:“你怎么这样?我的钱在你这儿呀。”他正色说:“在我这儿?有凭证吗?如果你是徐阳,你就应该拿出凭证来!”我说:“不是都烧了吗?我到哪儿拿凭证?再说我们之间还要什么凭证?那是两百四十二万哪,你不能赖我的呀!”他一个劲地摇头,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他说:“如果你真是徐阳,我还真想跟你说说,--你这个人怎么光算自己的账?我的账你不算?你一把火烧掉了我多少?十个两百四十二万都不止!你伤了我的元气啊,现在我是在苦苦支撑啊!”
无论我怎么说,洪广义也不肯给我钱。他始终不承认我是徐阳,却又假设我就是徐阳,他所有的话都是对一个假设的徐阳说的。他这一手很绝。他站在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上赖我的钱。他进退有据。他进可攻退可守。就像太极拳,像推手。
他说就算你是徐阳吧,你哪里还有钱呢?不说我们合同上还有经营风险这一条,就是没有,你也不该来问我要钱。一个人要凭良心,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否则别说朋友,什么人也会伤心哪。你看我找过你吗--假如你是徐阳的话--我找过你吗?真要论起来的话,不是你找我,应该是我找你,光是死者赔付这一块,你那点钱哪里够呢?你还烧掉了我一个娱乐城,我要是追究你的责任,你说你欠我多少?你怎么还好意思来找我呢?当然了,你真是徐阳的话,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是穿开裆裤子长大的朋友,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是不是?你怎么能开口就要我还你的钱?你连谁欠谁的都没搞清楚啊,你真让人伤心啊!我们--假设你是徐阳吧,我们是朋友啊,我是一心想帮你啊,谁知道你自已不争气,是糊不上壁的烂泥呢?我也不说你把我害了,可你还说我赖你的钱。以后我是不敢再帮朋友了,什么朋友不朋友,都是翻眼贼啊,让人寒心啊!当然我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说,谁知道你是谁呢?
我一直看着他的脸,又看着他的嘴。他的脸和嘴都变得黑黑的,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黑黑的。我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心在往下沉。我整个人都在往下沉,就像从云端里掉下来,向一个黑黑的、冰凉的地方沉坠。我感到非常绝望,我几乎是哭着对那一团黑色说,包子,你不能吞我的钱哪!你这是要我的命哪!我听见他笑了起来,嗬嗬的,他说你还打听到了我的小名?这就能说明你是徐阳?
我非常奇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跟他拼命?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活得下去吗?可我为什么不跟洪广义拼命呢?我还留着这条烂命干什么?我真应该用这条烂命拼了他!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我莫非连一只兔子都不如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他那儿走出来的,我很恍惚,我反复地呆呆地的问自己,你怎么办呢?你一分钱都没有了,你什么都没剩下,你只剩下一条烂命,你说你怎么办呢?
就这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一点准备,哪怕在看守所里对着墙壁熬时光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忽然想到了洪广义的姘头--那个长头发的娟子,那个喜欢时髦的、又高又瘦的、把“存在”挂在嘴巴上的女人,她懂哲学(多少总是懂一点的吧),那么她知不知道--尽管我有不少毛病,可我不是一个不努力的人吧?生活对我怎么总是这样的呢?它不管你的意志,它只有自己的意志,而且不可理喻,总是猝不及防的就让你狠狠地摔一个跟头,让你糊里糊涂地掉到烂泥坑里,咕突一声,你就陷下去了,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到处都是偶然或陷阱,既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抓住的东西,你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你只能碰到什么是什么,碰对了是你的运气,没碰对你就自认倒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叫什么生活?又是一种怎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