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充分地利用了时间,而她则隐藏在时间里。一个隐藏在时间里的人可怕不可怕?虽然我并不想干什么,也不担心她会抓住我什么,但我还是怕她。
我的伤又疼起来了。雨季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个灾难。我觉得我身体里仿佛长出了一大群龇着螯钳的蚂蚁,它们从骨头缝里一路密密麻麻地啃出来,啃得我坐卧不安夜不能寐。我便又去找老胡给我介绍的那位中医。老中医叹着气说:“那一年叫你好好吃药,你不听,如今是老伤啦,扎下了根啦,还有什么药能把它拔出来呢?我只能暂时给你缓一缓啦。”
我拿着几包药回到绿岛时已是黄昏,整个绿岛被灯光映照得花团锦簇。虽然雨季里生意不是太好,但也还过得去,不断地有小车开过来,几名保安打着伞在那儿安排停车。从车上下来的人大都认识我,左一拨右一拨地跟我打招呼,还有的跑过来搂搂肩搭搭背,跟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绿岛的大门如一张总在呼吸着的嘴巴,把这些人吸进去又吐出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他们看见了我手上拎的药,便打趣说:“徐总肾虚了吧!”我强打精神,笑着回他们的话,“你们当心自己的肾吧!”
绿岛就这样开始了它的夜晚。
绿岛的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黑白完全颠倒了。
保安刘昆在门口挺得笔直。一个快四十的人了,吃这碗饭也真不容易。我朝他笑了笑。他见了我手上的药,赶快接过去,说他去找人熬药,熬好了给我端上去。我没想到端药的会是湘西妹子李晓梅。刘昆怎么会叫她给我端药呢?她穿着由我设计的服装,端着一大把缸黑色的药汤,嘴角上挂着一个小酒涡走进我房里。我接过把缸,她并不走,等我喝完了药,她飞快地剥了一颗糖,翘起兰花指往我嘴里送。我看看这颗糖,又看看她。我被这颗糖感动了。我小时候吃药都没有吃过糖。但我还是把她的手拨开了,我怎么能要她给我喂糖呢?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她说:“药苦嘛,吃个糖过过口唦。”我用两个指头从她手上把糖拈进嘴里,一边嚼糖一边问她:“刘昆怎么叫你端上来呢?”她摇摇头说:“他叫我端我就端唦,端一下药怕什么嘛。”我想想又说:“他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吗?”她说:“说什么唦?我又不跟他说过什么,他能跟我说什么唦?你说有什么好说的唦?”
她说着就噘噘嘴,笑笑。一笑,嘴角上的小酒涡就出来了。
她笑得很憨傻很孩子气。我很喜欢看她笑。我还感到她是个很鬼的姑娘,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不愿要她再给我端药,我怕冯丽从时间里现身。我不想跟冯丽啰嗦。我对李晓梅说:“以后你不要给我端上来。”李晓梅说:“我端上来不好吗?”我说:“不好。”她噘噘嘴,却并不生气,临走时又朝我笑了一下。
但刘昆还是叫她给我端药。我发现刘昆是个很细心的人,在察颜观色方面绝对有过人之处,可他是怎么发现我喜欢李晓梅的呢?我没有问他,不好问也用不着问。李晓梅来了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我是真喜欢李晓梅给我端药。有一回李晓梅端着药上来,正好碰到冯丽来了,说实话当时我还真有些紧张,担心李晓梅不懂事,更担心她会当着冯丽的面给我剝糖。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晓梅既没有等我喝药,也没有给我剝糖,而是放下药就走了。这姑娘真聪明,就像跟我商量好了似的,连眼神都非常到位,既不看我,也不看冯丽,眼睛低低地垂着,简直像个小丫环。冯丽盯着她的背影问我,“长得挺好看的,谁呀?”
我看看她,皱着脸装傻,说:“你说刚才这个送药的?绿岛这么多人,我哪弄得清她们谁是谁?”
第二天李晓梅又端药上来,她没提昨天的事,我也没提。但她给我剝了两颗糖。我说:“一颗糖就够了,那一颗你吃掉。”她歪歪头,一定要把两颗糖都放进我嘴里。她笑着说:“是你的唦,是你昨天的指标唦。”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我觉我心里悠悠地颤栗了一下,很轻,但我感到了。我不出声地叹一口气,顺从地张开嘴,衔住了她递过来的两颗糖。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八章(3)
…
我真想连她的手指头一齐衔住。她的指头很好看,指肚子饱饱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嘴唇,只衔住了那两颗糖。
不知道是因为李晓梅的糖还是因为喝了药,反正我感到好多了。我便给厂州的林胖子打电话,问他雨季里生意落下去了怎么办?林胖子说这个我是不知道的啦,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雨季不雨季的啦。我说我在那儿时不是也老下雨吗?林胖子说那就是雨季吗?可是我们这里不管雨季不雨季,哪天的生意都是很好的啦。我想想也是,广州就是广州,南城怎么能比呢?既然这样,生意差就差一点吧。
…
《别看我的脸》第十九章(1)
…
每次给林胖子打电话,他总会顺便跟我说说余小惠。他说你的老乡阿美还好啦,你放心啦,我会关照的啦。似乎我打电话并不是真要向他讨教,而是想听听阿美的情况。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一般来说他都是报喜不报忧,而且有些情况他也不清楚。就在这个雨季,他还跟我说阿美很好的啦,可在雨季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忽然来一个电话,要我最好能去一趟,把阿美接回来。他说:“阿美在戒毒所啦,那个戒毒所很不好啦,条件很差的啦,不知怎么搞的,是她跑出来还是怎么啦,反正她被人家拢住了在接客啦,你要就快点来啦。”我吃了一惊,说:“你说清楚点,她到底怎么样?”他说:“哎呀你耳朵有毛病啦,不是说了接客嘛,你不懂接客?”我说:“林胖子你怎么不早说?”他连说哎呀,“哎呀哎呀,我也是才知道的嘛。”
第二天我去商业局找到余冬,他斜在一条长椅上翻一张报纸。他的脖子还是那么粗,神态却有些灰灰的。我说:“还好你没出车。”他说:“出什么车?车早报废了,穷单位又买不起新车。”他从窗口瞟一眼我的车,又说,“我知道你发了,你找我干什么呢?”我说:“我们一块去广州,把你姐接回来。”
我没对余冬说别的,只说他姐姐出了点事。余冬不相信,横着眉说:“你怎么知道她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我说:“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反正总是有点事吧。”余冬说:“我不相信。”我说:“路费归我出,你就只当出一趟差,顺带去看看你姐总可以吧?”他还是不肯跟我去。他说:“我姐早就不理你了,你干吗还要缠着她呢?你不是早就结婚了吗?”我只好把林胖子的话说给他听,他直着眼看我半天,又像当年那样,一把揪住我的领口,用大拇指捺住我的喉结,恶声恶气地说:“姓徐的,老子就陪你走一趟,若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老子就掐死你!”
我和余冬坐当天晚上的火车去了广州。余冬一路上闷着头。第二天早晨林胖子来接站,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余冬一句也听不懂,只听见老说阿美,便扭头问我:“阿美是谁?”我说:“你姐。”他瞪着眼说:“我姐?我姐怎么叫阿美?”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呢?”
林胖子带着我们跑了几个地方,打了许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