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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2 / 2)

回家后便弯腰从床底下去抽那幅画。把画从联防办拿回来以后,我还是将它塞在了床底下。我抽出了一半便发愣,想想又把它塞了回去,并且将那几个刚买的盆子也踢进了床底下。盆子发出的声音比小铁架子车的吭啷声还响亮还空旷。

因为我一天到晚老是恍恍惚惚,老胡便说我的魂魄丢了。他说:“看得出来,你的魂魄丢了,你魂不守舍。”

看来我真成了一个丢掉了魂魄的人。一个人丢掉了魂魄就会萎糜不振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和该干什么,除了吃喝拉撒,别的都不知道。也就是说一个丢掉了魂魄的人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只是一个人形,一具会走路的躯壳;就连走路也不能好好的走,而是虚浮着,飘飘忽忽的,像踩着棉花似的。那些天我走路就是那样的,就跟别人看我时的目光一样。别人看我时,目光都是飘来忽去的,表情也是怪怪的。我们领导也一样,那张酱色的、肥胖但很干燥的大脸上堆砌着乱七八糟的表情,使人觉得他心事重重满怀惆怅。

“小徐,你过来,到我这儿坐一坐。”

领导的目光飘忽着,但口气很亲切,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向我招手。他的手跟他的脸一样黑,一样肥胖而干燥,干燥得泛着灰白色,远远看去像一只大猩猩的脚掌。我朝猩猩的脚掌走过去。他的身体跟他办公室的门一样宽,站在那里像挤嵌在那里。“来。”他说,声音很厚,容易使人想到一条旧棉被。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笑了笑,嘴咧得很大,两排假牙闪着瓷器似的白光。他就这么笑着把我让进了他的办公室,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2)

“抽烟吗?”他说。我摇摇头。他说:“哦,对了,你不抽烟。”他掏出一盒烟,“这烟好,我认着它抽。”他点上一支烟,抽一口,烟从鼻孔里出来。鼻孔很黑很大。“唔,这烟就是好,要不玩一支?”我又摇摇头。“不抽好,”他说,“你是对的,我是没办法啦,有一些领导关心我,总是要我戒烟,说我早晚要把自己抽垮的,可我怎么戒得掉呢?我到底还是个文人哪,要思考呀。”他又笑起来。他的笑是没有声音的,准确地说他只是用脸在笑,或者更准确一点,只是嘴在笑。

“还好吧?”他问我。

“嗯。”我说。

“怎么样?现在弄清楚了吗?”

“嗯。”我说。

“这就好,这就好。年轻人嘛,摔跤不要紧,关键是摔倒了要爬得起来……”领导呱哒呱哒地说着,可说着说着就扯到别处去了。这是他惯常的毛病。他从前写过小说,写得不多,很通俗。不但小说通俗,人也通俗,却把自己打扮得很像一个非常受宠、非常有地位的文化官员,喜欢戴一项紫色毛线帽,形状有点像贝雷帽的那种,顶上还竖起一点点,像根细细的秃辮,然后再穿一件淡色花格休闲西装。现在他不写小说了,间或写一点杂文,杂文也通俗,比如骂骂南城人的素质,说他们不懂五讲四美,诸如此类。不写杂文时就吹牛,他的牛吹得很大,可谓无边无际。我曾经怀疑他得了癔想症。喜欢吹牛的人大都容易得这种病。他动不动就把自己和市长市委书记或省长省委书记扯在一起,说他们春节时都去看望他,跟他如何探讨一些问题。他常常是说着说着就把话扯到那儿去了,今天也是这样,从我这里说到前些天某某书记请他吃饭。这话大家都听他说过好几次了,大意是某某书记征求他的意见,要把他往上挪一挪,而他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撇着阔嘴,脸上很神往地问我,“有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现在不挺好吗,是不是?”大约发现我有些恍惚,愣了一会儿,才把肥手一挥,“好了,不扯这些,我们还是谈点正事吧。”

他抻了抻脖子,又正了正脸,说:“小徐呀,你看看,我这是和你商量,你看现在大家都开放搞活,我们呢,也打算办一所少年艺术学校,你呢科班出身,所以我们想把你抽出来,这是征求你的意见,你呢可以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呢就跟我说一声,好不好?”过一会儿他又说,“这两天你就收拾收拾一下工作室吧,收拾好了,把钥匙交给办公室就行了。”

“为什么?”我说,“我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办公室呢?”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商量过了嘛,是不是?”

“嗯?”

我看着他的大嘴。他的嘴唇也是黑的,而且是酱黑色,因此分不出什么唇线。可是他的假牙真他妈的白,永远泛着瓷器般的光泽。这张由黑白两色构成的大嘴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我觉得我只听见了一大堆跟旧棉被一样又厚又硬的声音,他跟我商量了什么呢?我问他:“我们商量了什么?”他依旧咧着大嘴,大嘴突然合拢,小眼睛变得很亮,“徐阳,你怎么这样?这样不好吧?明明跟你商量了嘛,怎么还反问我商量了什么?有意见可以提嘛,学人家扯蛋算怎么回事?既然你要扯蛋,我就没时间陪你扯啦,我还要到市委去谈工作呢,你跟办公室去扯吧,就这样啦,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们单位是一幢很有点沧桑感的老房子,中间是个大院子,长满了杂草,杂草里有棵树,四周是用木柱子撑起来的回廊,从领导那儿出来之后,我在回廊上走着,经过了老胡的传达室。老胡把他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同时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一张报纸。他说:“你看看这张报纸。”他怎么又让我看报纸?我还看什么报纸?我把他的报纸推开。老胡说:“你不看?人家在嚼你,你也不看吗?”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嚼我?谁的舌头又发痒?但我还是摇摇头。我看着老胡满脸正在深下去的皱纹,对他说:“我们来猜一猜,她到底是往北走了呢,还是往南?”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3)

老胡锁着眉头问我:“你说谁呀?”

我说:“余小惠呀,她是往北呢,还是往南?”

老胡说:“唉!”

那天老胡要给我看的是一张晚报。不知为什么,南城晚报瞄上我了,他们把我拿出来讨论,把那点事情上升为一个事件。他们头一天就刊登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画家应该在哪儿画人体》,另一篇是《论徐阳事件及精神文明建设》。两篇都在言论版上,还有编者按。编者按说:“这似乎是一件小事,一段生活中的小插曲,可是,如果我们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小事不小,这其中有许多值得深入探讨的观点和问题,比如今天我们编发的这两篇文章,提出来的一些说法就很有意思……我们认为这是很好的,也是很有意义的,并且热切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参与进来,使这场讨论更加丰富多彩意味深长,也更具有思想水平和学术水平……”

我是一个什么人呢?不就是个流氓吗?居然引发了这样一次讨论。就像南城晚报所希望的那样,许多人都踊跃地参与了讨论,接二连三地发表了文章,弄得非常热闹。日报、经济报,甚至电视报、妇女报等等都赶来凑热闹,就像苍蝇叮臭肉那样,蜂拥而上。我真是出了名了,我成了大名鼎鼎的流氓,每天只要随便翻开一张报纸,我的大名必定赫然纸上。

老胡说的一点不错,人家确实在嚼我。老胡真是个天才,知道用一个“嚼”字,这么一“嚼”,真让人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

可是我不知道人家在嚼我。老胡每天上午把报纸送到各个科室,下午下班前又到各科室转来转去,把能收回来的报纸都收回来,存在那儿。他给我存了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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