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6点没到,李之白就被艾德瓦多弄醒了。迅速地收拾好东西,结了帐,两人就开着吉普直奔大沙丘公园。公园门口都还没人收门票呢。停车场上,只有一辆车停在那里。他们为自己来得这么早感到高兴。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李之白问艾德瓦多。
“昨晚没怎么睡好。”艾德瓦多的眼睛里有些红丝。
李之白想,也许昨天那场对话影响了艾德瓦多的睡眠。他没问,以免重新提起话题。
走进大沙丘,已有两对新的脚印,显然是刚才那辆车的主人。可是,已看不到其影子了。大沙丘之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有39平方英里。整个大沙丘高高低低,延伸到新墨西哥州内。两人可乐坏了,昨晚的别扭立刻云消雾散。把鞋都脱了,两人飞快地冲上第一个沙丘。只见先来的那两个人远远走在这沙丘谷底,一串长长的脚印像一条锁链挂在这沙丘上。李之白自从认识兰德后,受其影响,摄影成了他的一大爱好。他一眼看中了这个画面,按下了快门。
两人走了好多处沙丘。随着太阳升起,起伏的沙丘因高度和走向的不同看起来像巨大的河谷和隆起的裸体。李之白灵感大发,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不毛的沙丘有一种阳刚之气,在此拍男人人体艺术像,效果不会比在犹他州南部拍的人体像差。当前面的那两人消失在另一沙丘底,李之白和艾德瓦多把衣裤脱下,彼此和用三角架拍了不少满意的照片。
有一张照片,两人埋在沙里,只露出脸、手以及阳具。脸侧面相对,两个嘴相吻,手握在一起,阳具相碰。有很强烈的对比和对称效果,既抽象又具体,给人面目一新,很有艺术创意。男人的那东西在人体外观上并不美。可这张照片里,两个相碰的阳具乍看像一对很有骨感的并蒂花,美极了。
李之白曾把这次旅行拍的很多照片以及一盘录像给我看过。我对那盘录像的印象倒不是很深,只记住艾德瓦多的模样:蓝白相间的短袖衫,宽松的红色海滩裤,黑头发很卷,人很高,额头很宽,鼻子高挺但不大,有点隆起的腮帮因胡子被刮得很干净而显出一大片青色,很有男人的性感,表情爽朗明快,整个的内心世界全都明挂在脸上。我看到那张只露出脸、手以及阳具的照片。它是两人相爱一场的见证。我相信,任何人看了这张照片,都忘不了它。
虽然发生了别扭,这次旅行给他俩带来的快乐是难以用文字描述的。然而,艾德瓦多在回纽约的飞机上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李之白以为他不舒服,问了几次,艾德瓦多总是说“我没事”,但他的脸色和表情表明他不肯说实话。李之白心里纳闷,但在飞机上两人昏昏欲睡,他也就没有再过问。
回到曼哈顿当晚,艾德瓦多说他太累了,想一个人休息。李之白回到自己家。第二天一
上班,他就给艾德瓦多打电话,关心他是否好转。艾德瓦多说他还好,但精神上还是没有恢复,说等晚上会给李之白回电话。
10点半左右,艾德瓦多打来电话,说那天晚上在大沙丘没睡好和飞机上的沉默寡言,其实是一直在想两人今后的关系。“对不起。我当时不想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我实在不想破坏我们这么如此难得的愉快旅行。我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今晚让你知道:我已打算和你分手了。”
听艾德瓦多说出这个打算,李之白非常吃惊,胸口被大铁锤击中似的疼痛不已。
“为什么?”李之白伤心地问。
“之白,你知道我很理解你是已婚者的难处,所以我们能来往和相爱到今天。这次旅行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美好记忆。正因如此,我是多么地希望这美好能不断延续下去。也许,我太贪婪了,想得到更多。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然而,我知道你不可能离婚。你需要婚姻做你的掩饰。如果有一天田麦和你分手了,你也需要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我不责备你这样做,否则等于让你割断所有华人文化和你之间的联系,这太残酷了,无疑扼杀了你内在的生命。有时我想,最好有一天你和我在一起亲热,被你妻子或你的中国朋友撞见,你的同性恋被迫公开在华人圈子里,田麦和你分手而你也难以再和女人结婚,那么我们就可以永远随时随地拥有对方。但是,这一天不会自动到来。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我也挺为你悲哀的,那将使你因为得到天空而失去大地。我不忍心看到你有这一天。想来想去,我只有选择和你分手。这样,我在悲伤之后,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再爱另一个人,建立一个家……”
第六部分 衣橱里的喘气声被阉过的罗密欧(6)
李之白难过地流下眼泪。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毫无心理准备。然而,艾德瓦多已说得那么明白,他还有什么要挽留的呢?即使挽留,也不可能了。他再次觉得,西方人通常比华人果断,一旦他们决定要做的事,他们会把昨天的情谊全部推翻,翻脸不认人,哪怕家人之间也是如此。他们没有华人的那种长痛。西方人不理解中国人的长痛,对西方人来说,短痛是正常的,百年长痛则是心理有毛病了。华人文化传统是好死不如烂活,逆来顺受。
想到这里,他恨自己。世界上任何事,都要付代价。这就是自己选择做一个不公开的已婚同性恋者的代价。但是,若自己公开同性恋,那代价会更大。一个人不可能逃避付代价。得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在他所认识的中国大陆来的华人当中,可能还没有谁像他那样和西方人之间有如此丰富多彩的故事,特别是在性爱上。想到这些,他心里又好受些了。
李之白把那张一串长长的脚印像一条锁链挂在沙丘上的照片送去参加科达公司当年举办的国家公园摄影比赛。结果获得了银奖。那张暴露阳具的照片,虽然照得很好,他没送去。
照片洗出来后,他把照得好的像片寄给艾德瓦多。那张获得了科达摄影比赛银奖的通知收到后,他打电话告诉艾德瓦多。艾德瓦多很高兴,但觉得那张两人埋在沙丘里的照片更应该送去参加比赛。
李之白说:“那怎么行?如果获奖,我们两人的生殖器不就暴露在天下人眼前了吗?”
艾德瓦多没想到李之白这么保守:“你怎么这样?这是人体艺术,是美,不是淫秽。为什么生殖器就不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为人体的一部分被你接受?既然敢拍,为什么不可以展览?那你为什么要拍得那么艺术化呢?仅仅为了自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是一个不公开的同性恋者!”艾德瓦多气得够呛,啪地一声放下电话。
其实李之白不是保守,而是担心万一因此而暴露自己的同性恋,除非摄影者的名字用假名。
艾德瓦多找到了一份关于法国摄影比赛的杂志,把李之白寄给他的那张埋在沙丘里的照片送去参加比赛。果然,这照片不但中奖,而且是5万法郎的大奖!他打电话告诉李之白这个好消息。然而一听照片只署名艾德瓦多,李之白心里便不高兴。虽然画面设计是两个人构思的,然而李之白认为整个构思是以自己的主意为基础的。可是,艾德瓦多只署上其名字,便成了这张照片的摄影者。
艾德瓦多向李之白解释,自己不是为了图名,而是为了李之白。“这是为了不暴露你的同性恋。如果署名是两人的名字,万一田麦和你的熟人看到这张照片,会怎么想呢?”
艾德瓦多收到奖金后,把一半的钱寄给李之白。李之白认为自己是这作品的主要创作者,艾德瓦多那么富有,不应平分那笔钱。西方人即使很有钱,也很算计。他们可大笔捐款而得到名誉,但对朋友亲人之间钱财分得很清楚。从中国文化来看,这显得很小气,没有情谊。艾德瓦多则认为那张照片不仅画面设计是由两人构思出来的,而且如果不是他送去参加比赛就没有那5万法郎。但这因此加重了李之白对两人分手的伤痛。
不过,李之白在跟我谈这件事的时候,已改变了想法,不再耿耿于怀。他说:“人为了名利钱财,常伤害彼此,甚至包括相爱的人和家人。真是太没劲了。”那次跟李之白去教堂,牧师解释了几句圣经里的话,大意是“人赢得了世界,却失去了自己。人为了钱财,把命都拼掉了,赢得了世界又有什么用呢?”人明白这些道理,却不会停止追求名利钱财。从这意义上,我能理解为什么李之白相信基督教,因为基督教一针见血地把人的自私本性和死亡揭露得体无完肤。
艾德瓦多收到摄影比赛的奖金后,把一半钱寄给李之白时,写了一封信给他:
亲爱的之白: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