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山和安玛相爱的第二年六月,他们结婚了。安玛在宾州一所公立学校找到了一个教中文的职位,于是他们婚后搬到宾州去了。米山不想再读书,但为了提高美术专业上的英语能力和一张美国文凭,还是进了当地艺术学院攻读绘画硕士。我因为要写博士论文,做研究课题,非常忙。我们有1年多很少打电话。
再见到安玛和米山,竟是在卫尔教授的追悼会上。
卫尔教授是患骨癌去世的。他生前和我常交换电脑邮件和通电话,很关心我的论文和研究课题,回美国后来哥伦比亚大学看望过我两次。可惜,在我研究上刚取得成就,还没来得及和他分享我的快乐,他却与世长辞了。
追悼会上那天,安玛穿着中式旗袍,黑底色的,带有蓝色和紫色的绣花,非常高雅。米山则是白衬衫黑色西装深红色领带,与他平时判若两人。
让我惊诧的是,安玛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悲伤。整个追悼会,她没掉一滴泪。只是回忆起父亲对她的疼爱,眼眶湿润。听到人们都怀念她父亲助人为乐,她面露欣慰的笑容。特别让我感动的是,追悼会上大家唱的所有歌曲都是欢乐赞颂曲,毫无痛苦悲哀的调子。安玛告别我,这些歌曲都是卫尔教授生前喜欢的。她母亲前几年就去世了。安玛很了解父亲,亲自挑选了这些歌曲。
过后,我们一块在中国城吃晚餐。安玛沉浸在对她父亲的思恋中,“父亲是虔诚的基督徒。能够帮助别人,是他传播爱心的最好方式。母亲去世后,他就到中国去教书了。他对中国特别有感情。是中国让他忘记了失去心爱伴侣的痛苦,让他重新焕发了生命力。我是第一次到中国去看望他时,开始学习中文的。”
我告诉安玛,我对整个追悼会尤其是她的言行和对悲伤的节制,深为敬佩。她说:“我不会为爸爸回到上帝的怀抱而太悲痛。我们每个人大多活个七八十岁,最后都要回天家。”
米山认为,中美文化差异也体现在死亡意识上。中国文化忌讳谈死。西方人不在乎谈自己的死,正因为有强烈的死亡意识,他们更充分享乐生命。
“你觉得我们到国外来奋斗是不是有点浪费生命?我到美国都已30岁了。”我对米山说道。
第一部分 天堂与地狱之间纽约:天堂与地狱之间(6)
米山比我还大3岁,离过一次婚。“没什么,人生就是一场漂流。从年轻到老,这是漂流的时态。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我们的生命一直在漂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职位到另一个职位,我们的内心和精神世界不断在更新,这种漂流乃是生命的本质。”米山的这番话很有哲理。
安玛毕竟出生在基督徒家庭,她总是把话题引伸到上帝那里:“死亡是人生最后一道风景。只有死亡对人人都是平等的。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奈,是人认识上帝的一条道路。或许,我们应为死亡而欢呼。因为从此不用再受苦了,死亡成了人生的庆典。”
谈到死亡,我想起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缪说的自杀:“死亡的不确定性,使人对把握自己的生命长短有一种局限,从而使自杀成为逃避人间唯一自选方式。它打破这种局限。加缪说过,真正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米山对死亡泰然自若:“自杀毕竟是对人生的投降。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不可取。既然活在世上,就要不怕失败,一定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充分享受生活。”
第二天下午,我们三人到纽约郊外安玛父亲的墓地去安放其骨灰。我没想到陵园就在住宅区里,并且好几家住户大门就对着陵园。在生者周围,日夜埋伏着众多的骨骼和骨灰。这让我感到意外。我从来没看到过这种情形。我想我们中国人一定会觉得这样挺不吉利或害怕
恐惧。不知道中国风水是如何看待西方人和死去的亲人以及陌生死者这种亲密的安然朝夕相处。
浓密小道与树影,旧日风格的住宅木楼房,枯黄潮湿的草间落叶,交错如云的深色树冠,以及近处孩儿的喧闹声,使得陵园散发出令人怀旧而又有生气的情调。我非常喜欢这陵园,就像一座免费花园,人们可自由出入。陵园里丛林茂盛,鲜花盛开。一座座墓碑很小,非常整齐地排列着,很干净,宛若一张张被时间洗过的安静的脸,卓然而立。不少墓碑前放着花束,有的插着美国国旗。整个陵园的设计简单但很美,所营造的气氛让我很舒适很奇特。
安葬完卫尔教授的骨灰后,我驻立在他的墓碑前向他做最后的告别。对于卫尔教授来说,死是结束;对于我来说,死却是思念他的开始。没有他的帮助,我不可能来到美国深造。我把带来的一束鲜花放在他的碑前。我本以为自己会戚泣而终,没想到我的心里很平静。我想这与陵园气氛和安玛的不悲哀心情有关。我知道,我对卫尔教授最好的报答,是好好攻读博士,早日拿到学位。
黄昏慢慢袭来,温暖地照耀在陵园。空气澄清。一幅诗意的画面。近处喧闹的孩子们的身影早已消失。住宅楼房里的灯火提醒我,生者和死者的距离原来多么近啊。我想起海明威说过这样一句话:“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一种不会使我惧怕的变形。”我沿着墓碑在陵园里散步,仿佛走在另一个平安世界。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墓碑上除了死者的名字和生死年月,什么墓铭志或题词都没有。不像我在国内看到的墓碑上总有活者的题词或豪言壮语。我向安玛和米山讲述我对这个陵园的喜爱。安玛告诉我们,美国的陵园差不多都是如此,人在里面散步不会感到忧伤悲痛,相反会让人有一种轻松释放。
这次见到安玛和米山,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无话不谈,彼此更亲近更了解了。
米山已从艺术学院退学。这次他要在纽约多待几天跑跑画廊和博物馆,而安玛要赶回去给学生上课就先回宾州了。那几天,米山就住在我的宿舍里。他睡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临睡前,我们都会天南地北地谈在美国的感受和在中国的往事。跟他相比,我整天呆在学校里,对美国社会的了解远不如他,再加上安玛的关系,他所谈的许多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潭。
1978年中国开放后,我们大陆到美国的留学生,基本分为四类。第一类读博士,以理工科为主,大都在实验室工作。美国研究生的资助,首先给博士生。这类学生有固定月薪,生活不用担忧。第二类读硕士,约一半人没有资助。第三类读热门专业如电脑、会计、商业管理和法律,这类留学生绝大多数必须自费,因为学校认为这些学生贷款毕业后赚钱多因而还钱容易。第四类读本科,除了个别顶尖的,都是在国内考不上大学或家里有钱送来读书,很难申请到资助。中国留学生第一类最多,是长期以来中国留学生的主流,他们几乎没在校外打过工,给教授干活和所学专业有关,弄得好还可发表论文,名利双收。其他大多数人靠打工来维持生活和学费等开支。现在中国有钱人多了,第三类和第四类留学生增多,中国人已是全世界最大的留学生群体。
我是第一类,算很运气。米山不属于上述哪一类,他是以杰出艺术家身份来美国,并以这个身份获得了绿卡。他曾在街头画肖像和搞花布设计,比在中餐馆或给人打杂工,要好多了。他去艺术学院上学时,还被作为新移民而获得过奖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