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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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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17)

如果不是草人的眼睛画得太像两颗煤球,如果再给它加一个双眼皮或者一对耳环,她觉得它简直是绝代佳人,而且似曾相识。

小草人的背景,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有积云之下的灰暗和浓重,也有雨雾洗刷出来的清晰,远远的一片树叶似乎都纤毫毕现。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山林就给人一种正在逼近的动感,恍惚之际,像是大地突然立起来,推过来,要把草人一口吞下。

什么人来了。她听到了嚓嚓的脚步声,吃惊地回头,发现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阵山风吹过,清凉,湿润,甘甜,还杂有一丝新草的辛辣。一条大胡子黑狗跟在她身边,偶尔舔一下她的鞋跟,似乎认识她。

“你听到什么了?”一个女伴注意到她的紧张。

“我刚才听到了脚步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

“是我听错了?”

她们带着巫婆走下了坡,走向山口,又听到了身后嚓嚓的声音。她再次回过头去,发现路上还是什么也没有,连狗也不见踪影。

十一

芹姐这些年日子过得有点含混,说不出个一二。自从皮下脂肪有点与她过不去,加上有一批更野更浪的歌手出现,她在歌舞厅风光的好日子已经结束。她去柳老师的公司混了一段,后来说生意场上没有什么意思,很快就扬长而去。不过,这只是她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柳老师的新夫人大骂狐狸精,操着一把剪刀把她赶出了公司。她也去中学代过课,后来说学校生活太呆板,校领导不重视艺术,虽然一直想把她正式调过去,但她考虑再三,不想舍弃自己亲爱的舞台。不过,这还是她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她不识谱,不能胜任音乐教学的工作,在文化测试中又分不清法院与公安局,把克林顿当作一种冰箱的牌子。即算她不曾带着学生们去喝酒和偷花,校方也根本不打算留她。

有两年,她甚至销声匿迹,去了什么地方,去做了些什么,比方是不是真去了省里参加业务进修,也是说不清的。或者说是说了,口气不怎么肯定。只是喝酒的本事见长,罚别人酒的本事也见长,一上桌,要大家用舌头舔鼻尖,要大家靠着墙拿大顶,做不来的,你输啦,喝,给老娘喝!

她好像还是剧团的一员。此时的剧团好像也还存在着,只是大不如前,一旦发不出工资,几个女演员就临危受命,身上穿少一点,香水喷多一点,到领导或老板的办公室里扭一扭,或许能啄回一点赞助。到了后来,钱啄不动了,剧团门口加挂过“艺术幼儿园”的招牌,还加挂过一块“艺术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招牌——虽然晦气,但进出大门的人也只能忍着,装作没看见,或者权当是烈士家属的光荣匾,虽与死人扯上关系,但没有什么不光彩。这个世界总是要死人的吧?死人没有什么不正当,而且总是要有个丧礼吧?丧礼也没有什么不正当,而且总是要有人哭甚至有足够的哭吧?这就对了。没看见吗?如今天大地大不如钱大,有些家户相互讨账的争吵越来越多,丧礼上的泪水却越来越少,演员们刚好填补感情空白,洒向人间都是泪,接管了千家万户的悲痛。

他们不仅有一口可以出租的水晶棺材,不仅有布景、乐器以及音响等全套行头,还有表情的专业,很快就练就一套本领,包括催哭、领哭以及代哭的熟练技能。刚才还大唱《亚洲雄风》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换曲子,男声部,女声部,预备,走——眼泪说来就来,悲声说放就放,比有些孝子孝女们还要尽责。他们即便有时过于疲劳或者疏忽,忘了哭词,或者哭走了题,但节骨眼上一般不会失手,能准确及时地涕泗交流扑天抢地。男声女声提起来,再提起来,泪水是真的,鼻涕是真的,真像死了爹娘,这一条令人惊奇和满意。他们常常哭得女人们鼻子发酸,连角落里的狗和猫也被折腾出面容凄惶。

哭得好!用本地人的话来说,文艺道场合算,不像和尚道师那样偷工减料,也比老式道场更为现代化。

芹姐有时参加演出,有时也参加哭丧,有时又不见影子,不知去了哪里。她已是半老徐娘,但兰花指一挑,粉面恰到分寸地一倾,手帕在空口划出一道弧线,一开腔还是能令人心动。哀调是她的拿手好戏,能唱出很多套路。“霎时间天昏地又暗,爹爹爹爹你死得惨……”歌剧《白毛女》里的哭诉,有时也能成为临时即兴,一顺心就给你们免费加演。长哭当歌,她手帕捂脸的时候,每一个哭音入腔入调,转上七八个弯,上下游走,牵肠挂肚,酣畅淋漓,完全是创新一代哭风,是孝悌情感音乐化的嘎嘎独造——不愁人们不来围观,也不怕别的殡葬公司来抢业务。凭着这一条,她名角架子还能留下几分。根据明码标价,别人一个“点”要哭四十分钟,她可以少哭一半;别人有时需要披麻戴孝地跪哭,她从来只挂一条黑纱坐哭。如此等等,是一位哭星的特权。

她还有些特别讲究,比如见遗像上獐头鼠目歪瓜裂枣的,就决不出场迁就,而且陪死人不陪活人,卖哭不卖笑,不像有些人什么钱都赚。有一次,一个来喝吊酒的路桥建筑老板不知趣,自称以前是芹姑娘的歌迷,仗着曾经对剧团有过赞助,下巴始终抬得高高的,没等丧礼结束,就要她一起去“卡拉呵嗬(OK)”。她装作没听见。对方后来又请她到包厢吃酒席,谈笑之间,把她的手偷偷摸了一下。芹姑娘本来可以装糊涂,可以假惊讶或者假生气,把场面敷衍过去,捞一把也未尝不可——一杯酒一百块哪,半老头子要她陪十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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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18)

但这一天她特别烦,突然揭了对方的假发,在他的秃头上摸了一把。

对方吓了一跳。

“你摸我的手,我就摸不得你的头?”她瞪大眼。

酒席上一片大笑,使半老头子脸上胀成了猪肝色。别说是占便宜,这个曝光秃头逃都来不及了,谁知道这个疯婆子还会怎样?下一步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揪着他的耳朵骑上他的头吧?

“喝酒喝酒,”她决不让对方逃走,打定主意进一步调戏和蹂躏,“你的一百块钱呢,拿出来呀,让我看看,是真钱还是假钱?”

大概是护主救驾有责,一个管家似的男人冒出来了,“芹姑娘,我原来一直以为你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以为你们文艺工作者五讲四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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