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他再也不去戏班了。
他只是远远地听着。
后来,有戏班来热闹的时候,他连听也不听了,总是朝着与音乐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管自己会走到哪里,不管自己会迷失在哪一片月色。这一天,他走着走着,发现当空皓月照得天地大亮,远近树木简直就是暴晒在白炽月光之下,拖着边缘清晰的一条条黑影。青蛙躲在什么地方一声不吭,倒是公鸡纷纷拉出了报晓的长啼。时辰是有点乱套了。
他瞥见土墙上有一片暗色的水渍,走得更近时,发现不是什么水渍,是一个活物在土墙上撞得四处飞溅:是一张钉上墙的牛皮,被钉子拉扯出几个尖角。他熟悉村里的牛,尤其是他放过的牛。伸手一摸,很快摸到了几个熟悉的牛毛旋,忍不住心里一痛:这不就是那个投胎做牛的莫扎特?不就是那头可以应着笛子节拍摇尾巴和摇耳朵的老黄牯?
它的眼睛呢?它湿漉漉的鼻头呢?它那断了一小截的左角呢?天哪,它怎么不去犁田而是挂在这个墙上偷奸耍懒?他猛拍牛屁股,发现它不动,死死地赖在墙上。
他一定是听到了牛叫,听到了这张牛皮的长长叫喊,才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他心里已经炸裂,额头重重砸向牛皮,砸向一张又硬又枯的多角形,在牛血的腥烈气息中流出了稀稀拉拉的鼻涕和泪水。憋了好一阵,憋出了女人的尖声,不像是哭,倒像是咳,一声声干咳。
他跳起来大骂牛的主人:“吃枪毙的三老倌,遭雷劈的三老倌,好端端的牛你把它摔坏,摔坏了你又不好好地治。你歹毒呀,你心枯呀,你明天就遭雷打哇……”
他骂得太聚精会神了,没注意自己这一天正拉肚子,直到发现裤子里热乎乎的一团,才一手提起裤边,尴尴尬尬地回家。
九
老柳来山里收购古旧家具,顺便来看过他。据说雕花床和雕花桌椅眼下可以在外国商人那里卖好价,柳胖子精力过剩,已经在这方面下手。他准备把业务做大做强,如果老寅愿意帮忙,他这次就准备在花桥镇设一个收购点,不能落在竞争对手的后面。
他视察了一下老寅家的鸡埘,打算在这里吃个什么土鸡,但看了看老寅床下的一二十个南瓜,还有缺了一扇门的空碗柜,有些于心不忍,就买了两瓶酒,反把老寅拉进了墟场上的小酒馆。他两次强调,他买的酒好,贵州郎酒,五十二元一瓶。就像他一提到自己的手表,必说五千三的;一提到自己的皮鞋,必说两千一的;每说起自己的手机和组合音响,必说两千八的和一万四的;说到自己的公司,当然更不忘记注册资金八十万……他的舌尖总是弹出很多数字,把物价局成天挂在嘴上。
可以想象,他每天生活在数字里,早上从三千五的床上起来,穿上三千八的西服,对着三百二的镜子,操着五十二的牙刷,挤着四十八的牙膏,吐出一块三或者一块五的泡沫,日子过得十分惬意。那么,他眼下踏着残值不足十元的青石台阶,跨过残值顶多八元的门槛,入坐残值顶多三元的木椅,看着老寅身上残值近乎零的衣衫,心情当然也十分舒展。他打出了一个不怎么好估价的响指。
五点四元或者五点六元的一杯好酒入口,他眼圈红了,真心实意想为老寅做点什么。他劝老寅以识时务为俊杰,这次可要仔细想好,过了这一村没这一店,他肥水不落外人田,但时间不等人。看对方还在嗯啊嗯啊,他有点着急,真想去掰开老寅的脑袋,倒掉里面的红薯渣子,挤出里面的红薯浆子,塞进一点物价局的简单算法。三十就是三十,三百就是三百,三千就是三千,这都不懂吗?
“我眼睛花了,如何看得清雕花?”老寅叹了口气。
“要不,我还有个办法。你到我的培训班去教点什么,钢琴,电子琴,都可以。你瞎摸一下就行,现在娃崽和家长很好哄。”
“这手哪还是手?猪蹄子啊,摸不得琴了。”
“那你以后就这样种南瓜吃南瓜?”
“你脚路广,看哪里还需要打垫子的人?”
柳胖子摇摇头,脸上浮出一些同情和伤感,“老寅啊老寅,我实在没有想到。老寅啊老寅,你命窄呢。想当初,你表面上嘿嘿嘿,眼睛实际上是长在额头上,眼角里哪里有我柳海涛?你说过什么,你自己可能都忘了。你说我只有猪耳朵,说我的每一个曲子你都能用脚写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这些话我统统知道,统统烂在心里。你知道吗?这些话统统烂在我心里!”他的脸扭曲了,眼里有委屈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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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歌天上来(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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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你喝酒,喝。”
“今天我一句酒话丢在这里:我当时最讨厌你。没把你调到剧团,就是我柳胖子使的手脚。你今天才知道这一点吧?不过你得把它烂在心里。你不要恨我。我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坏,只是想同你处远一点,让我不烦心。但当年有人要批你的资产阶级音乐观,是我暗中保了你。这事我同你说过吗?当年你欠了食堂里的钱和粮票,是我替你一五一十还清的。这事我同你说过吗?那次你大吐大泻,拉了一裤子,我用单车驭着你去医院,半夜里找不到医生,也找不到水来洗,喊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些事……”柳胖子的脸更歪了,眼圈更红了。
“兄弟,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畜牲……”
“你得承认,我柳胖子再无才,再平庸,再狭隘,也是你的朋友,是你的知音。这方圆四乡八里,这上上下下的人,哪一个知道你是奇人?哪一个知道你是天才?哪一个明白你毛三寅是个稀世之宝?告诉你,只有我,只有我!你承不承认?就是现在,全县那么多局级领导,也只有我请你喝酒吧?”
老寅突然冲着对方的大扁脸大为惊讶:“兄弟,你如何长得好像林业站那部汽车……”他没有说出后半句,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雄惜英雄的气氛,被林业站的汽车搞得有点滑稽,让柳胖子很生气:“你不要说。你不要发癫。你少来这一套。你癫出了个什么鬼?你是有奇才,你的的确确算得上一个歌王,不,一个歌魔,那又怎么样?你一个阉鸡脑壳还真想搭着梯子上天?告诉你,你跟不上时代了,跟不上时代了。我好歹还睡过几个女人,好歹还赚了个几十万,好歹还混成了个领导干部和企业家……”他停了停,狠狠下了一口酒,发出通肠通肺的人生浩叹:“好日子呀,好日子呀,只是……”
他没有往下说,有点自觉空洞的味道。他站起来,去买了一包烟,然后举目四顾,最后盯住了小街对面一棵老树,目光落点则远远越过了树,穿透了树后的墙,落在更远和更远的什么地方——那是生活后面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田里犁田是何人?
犁田硬要犁得深。
莫云古曰犁无三寸土,
如今犁田啰——
四寸浅了,五寸浅了,六寸浅了……
一缕声响从他喉头瘪瘪地流出,是老寅的作品,被他哼吟得惊人的准确和完整,入筋入骨又风味醇厚。这样的老歌不知为何会流出来。这样的老歌无论隔了多久再听,还是让人有一碰即惊的效果——柳胖子没有唱完,叹了口气。
老寅眼皮跳了一下,仍然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看来不想接纳歌声,也不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能把这首歌记住。他对过去的事不感兴趣。他打了个哈欠,也看了看老树,突然问起了对方的娃崽。见对方没回话,便说起了自己的一个:“你看我家那个相公,气人不气人?不会犁田也不会耙田,天天只知道骑摩托上街,硬是个血吸虫啊。他天天跟着那个刘所长。姓刘的是个什么人?在饭馆里欠了几万块钱的账,也是个血吸虫。花桥人说革命昆虫是不好惹的。说得好。我们都是虫,有人是血吸虫,有人是萤火虫,有人是鼻涕虫。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