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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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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犁田是何人?
犁田硬要犁得深。
莫云古曰犁无三寸土,
如今犁田啰——
四寸浅了,五寸浅了,六寸浅了,
犁下七寸是黄金,
深耕才有好收成……
不过就是这么几句普通甚至浅白和零乱的词,如何可以谱得这样动人心魄?这真是奇了,怪了,邪了!
肯定是抄袭。柳老师恨恨地想着。不过,曲调中明明伏有本地山歌的素材,看上去不大可能来自外地的大师。
他定定神,决定去找老寅查问个清楚。此时,几个学员正在文化馆的食堂里吃饭,密集地围了一桌,谈笑风生,热气腾腾。只有老寅无言语,一脸的庄严肃穆,直勾勾的目光只在碗里生根,伸出去的筷子,稳稳地从容不迫而且认真负责,夹住一根萝卜,在空中停稳了,再运回自己的碗里,停稳了,再运到自己已经准备就绪的嘴里。他没有听到柳胖子的招呼。柳老师拍拍他的肩,还拍出他的不耐烦:“阎王老子都不差饿鬼。吃饭就吃饭,吃饭人也催得吗?”
旁边一个学员大声对他说:“是柳老师找你哩。”见他不理,再喊,“是柳老师找你哩。”仍然没有改变他的目不斜视,也没给他脸增添任何表情。学员只对柳老师抱以苦笑说,他就是这样的,一吃饭就痴了,雷打也听不见。
没关系,没关系的。柳胖子只好以后再说。
三
像柳胖子这样的高手,能一眼看得出老寅的深不可测,曲子里既有泥土味,又有西洋套路,来路一时说不清楚。作为游戏之作,老寅后来上厕所拿的一张纸,被柳胖子看到了,竟是一支圆舞曲,地道的俄罗斯旋风,流露出中央音乐学院当年的教学风格,跳跃着草原、白桦树、花裙子、红菜汤以及手风琴的异国气息,完全能以假乱真。作者应该是毛三寅斯基或者毛三寅柯夫才对。
看完他的很多曲子,包括他拿去擦屁股的曲子,柳老师这才换上一张大笑脸,恭请他到家里去做客,泡上好茶,递上好烟,称呼也变了:“喂”变成了“毛同志”。
甚至变成了“毛老师”。
毛老师倒有点拘谨,夹住双膝,直腰端坐,手心朝上地托举一支烟,小心翼翼地抽出嗖嗖气声,不知是哪里在漏气。他不管听到什么,浅浅一笑,缓缓点头,没有下文。即便说什么,含含糊糊的呵唔呵唔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遇到了知识分子,他也知识了许多,土话里夹进一两句抽筋式的京腔,但还是不够斯基也不够柯夫,让旁人的耳朵南北兼顾城乡统筹其实更加紧张。
“操,社教他妈的最有意思啦!”他炸开一个笑脸,突然想到了话题,“高队长下村,说你们不要客气,家里有么几(什么)就吃么几(什么)。三婆婆以为他有母鸡就要吃母鸡,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哈……”柳老师没听懂,见对方大笑,就陪着笑笑。直到事后很久,经过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说,才明白老寅刚才的意思:老寅是说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曾前往农村参加社教运动,认识一个工作队长,发现他的口音经常引起误会。这一段话,算是回答主人关于中央音乐学院的提问。
“嘿,花桥镇是个贼养的好地方!”老寅再次炸开一个笑脸,打断了主人的话头,“花桥人说‘群众’是这样的——”他重重的发音像是“昆虫”:“有意思啊。有意思吧?花桥人开会就说:东风万里红旗飘,革命昆虫志气豪,我们就是要依靠昆虫,发动昆虫,警惕有人挑动昆虫斗昆虫,坚持毛主席的昆虫路线……”这一次,柳老师还是没怎么听懂,见对方大笑,也陪着笑笑。直到事后很久,经过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说,才明白老寅刚才的意思:他是指自己到本县花桥镇听民歌时,发现花桥人的口音也特别有意思,算是回答了关于音乐素材来源的提问。
老寅笑和不笑,都是急休止,然后便沉默,或者含糊,嗖嗖地吸烟,似乎在寻思下一件好笑的事。柳胖子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那里一截长长的烟灰,急忙给他张罗烟灰缸;又提心吊胆看着他喉头滚动,急忙给他张罗痰盂。
天一句,地一句,掐头去尾,文不对题,云里雾中,牛胯里扯到马胯里,艺术创作交流就这样马马虎虎进行着。柳老师付出了好茶、好烟、还有一顿饭,不免有些失望。他太不了解老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老寅既不是心不在焉,也不是言语容易招祸的年头故意装疯卖傻。相反,那一天他已经说得够多了,够上腔上板了,没有一头钻到床上去打呼噜,算是很给面子。
那一天他没有喝酒。这是重要的一条。照理说,人喝酒才醉,他这个人恰恰是不喝酒便昏,便乱,便野,便语无伦次信口开河。被烈日晒得晕头晕脑,就是老寅无酒时的思想。把舌头割去一截,就是老寅无酒时的语言。他嗜酒是从壮族山寨里开始的。当时他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读到学院本科,是特招的农民学员,去广西参加社教和体验生活。他那时崇拜广西的米酒,崇拜广西的刘三姐,梦想着写出一部《刘三姐》那样的歌剧。太多梦想灌醉了他,使他在社教结束的时候,擅自离队而去,沿着壮乡歌声的余音去了云南,又糊糊涂涂去了什么缅甸以及印度,直到两年后戴着手铐满身虱子被押解回国。那时候他只知道音乐,不知道国境是什么东西。如果他不是出身贫农,现在还蹲在大牢里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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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