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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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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路过他家门,发现门上挂着锁。他是去寻找他的儿子,还是去哪里给人家帮工还人情,抑或是去城里找他的一位兄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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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4)

他的邻居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更准确地说,他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邻居。村子里有点空空荡荡,我的脚步声足以引起巨大的回响,我的说话声也足以让自己惊吓。一张大门锁着。另一张大门锁着。另一张大门还是锁着,就像一场瘟疫留下了突然的空阔。声音在这里出现了奇异的放大,一片树叶的轻落,一只蝴蝶的飞掠,一缕微风的穿过,几乎都是这里震耳的惊雷,震出天地间滚滚的声浪。还算好,我找到了一间有人的房子。但留在这里的老人和小孩似乎已经习惯了寂寞,不大说话,只是倚着门,直愣愣地看着我。你完全可以看出,他们的眼光里有欢迎但没有惊奇,看我离去时有欢送却没有惜别。也许他们已经生疏了人间交往,常见的世界只是泥土和泥土和泥土和泥土和泥土,常见的活物也只是野兔、野麂以及飞鸟。那么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只人形的鸟,即算挂着古怪的墨镜和照相机,也还是一只鸟,一只稍微有些特别的鸟,不过是来此落脚,吃点谷米,撒点粪粒,然后又飞上前面的山岗,离开他们的视野。

我问他们:打工的人会回来吗?比方说,过春节的时候会不会回来?

他们说: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我问:他们总会要回来的吧?

他们说:当然,总要回来的。

我看见了好些空屋都充当着库房,堆放着一些杂物,有烧剩的干柴,有破摇篮或者旧水缸,当然更多的还是一些农具,比方木头大禾桶,是以前给稻子脱粒时要用的;比方说木头大风车,是以前给谷粒去壳时要用的;还比如木制的龙骨水车,复杂和精巧得像巨大的骨雕项链,是以前抗旱引水时要用的。眼下,它们用不上了,或者说是被更先进的金属机器替代,只能在这里蒙上尘垢,冷落在某个阁楼上或者墙角里。奇怪的是,主人把这些东西都保留着,没有把它们烧掉,好像它们还会有用上的一天。

在这些人家的屋檐下,在横梁上或者走道里,一定还停放在一具或者数具棺木,不可一世地占据着很大的位置,翘起的棺头更有点趾高气扬,只差没有喷出呼噜噜的鼾声,或者高声大气的一个哈欠。

我知道这些棺木是主人们的宝贝:一户人家如果有这样的棺木,足以证明这一家略有积蓄,还有对未来的及早准备,常常引起他人的羡慕和称道。生活从此就可以过得踏踏实实。

我还突然想起了前不久院子里的一只鸟。有一个初秋的夜晚,这只鸟在林子里呱呱呱地大叫,搅得我根本无法入睡。我只得摸黑去寻找和驱赶,用木棒敲击了好些树杆,用石块射击好些树杈,但最终不知它藏在哪一片墨色的树影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鸟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而且发现这只鸟就死在石阶上。它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血迹,只是瘦成一包壳,掂在手里轻飘飘的,像一片影子。它有蓝色的的翎毛,有橘红色的眉圈,有眉心间的一点纯白,其实美艳惊人。

它为什么死在这里?它是不是带来了远方什么不祥的消息?抑或远方什么喜庆的消息?曹家老头儿曾经低声说过,要我注意初秋夜晚里的动静。我这才发现,那老头儿看似疯疯癫癫的,其实是个知情人,对我早有暗示。在这一刻,我甚至相信七十年前七百年前七千年前七万年前所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是知情人,对今天的一切几乎了如指掌。他们大概早就知道,早就在口口相传,有一只无名的鸟今天将会在这里,死在露水和晨光之下。

我把它埋葬在竹林边,踩紧了一堆新土。

2004年12月

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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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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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襟危坐,两个嘴角微微往上翘,扯开了一张报幕员登台时的笑脸。他其实没有笑。同他处久了,才可知道似笑非笑就是他酒力发作的表情,是饲养员准备工作的常规表情,只要有了这种表情,就有了主人面对音符崽崽们的现场感,有了面对油灯后面一片黑暗的激情,肯定乐思如涌,怎么写都来神。

山歌天上来(1)

当年的老寅背有点弯,在椅子里坐久了,背上挤出几轮布的皱褶,使上衣变得前长后短,一起身,后片像幕布一样向上拉吊。

当年的老寅在汽车站等了片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天色已晚,扛着他的竹椅四处找人问路,最后找到了县文化馆。现在,他已经面对我们,让我们略略感到挑选词语的困难。比如他的脑袋小,不好说一个,更像是一粒;眉毛粗,不好说两条,更像是两把;耳朵倒很大,说两扇或者两页,可能更合适。文化馆的老柳肯定是不大习惯这个一粒,挥挥手,说出去出去,这里没有人买椅子。

听说方申明自己是来报到的学员,听对方埋怨汽车埋怨天气而且埋怨这个文化馆实在不好找,老柳才有些吃惊:你说你就是毛三寅?

“唔呵……”

“你就是边山峒的那个毛三寅?”

“唔呵……”

“慢点,你们那里没有另外一个毛三寅吧?”

“有吗?”

“我问你。”

“村里的伙计把我家老大叫宽老倌,把我家老二叫宜老倌,把我就叫成寅老倌。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没有办法啊。”

小脑袋一脸的无辜。

老柳查了一下对方翻找出来的会议通知,白纸黑字,手续齐全,不好再说什么,带着他去客房完事。客房门有点窄。来人背着四张竹椅别别扭扭,一个椅脚横扫过来刚好刮在老柳的嘴上。“你带这么多椅子做什么?”椅子那边有尖叫。

小脑袋还卡在别扭的姿态中,“对不起。这椅子结实,凉快,街上的人就喜欢这种椅子,二舅娘一定要我带几张来。二舅娘说了……”

柳老师不关心二舅娘,揉着嘴巴走了,气呼呼来到文化馆长面前:“那个毛什么是哪个推荐的?是叫他来弹棉花还是叫他来阉猪?什么农民音乐家?我看是只猴子,还没完全变成人吧……”馆长是本地人,对老寅倒是有几分了解,说你不要小看他,他可不是一般人士,在北京读过大学,五岁就拉得胡琴,鼻子吹得了唢呐,我家的两个亲戚都晓得他的大名。柳老师根本不相信,鼻子里一声冷笑:“他晓得北京是在祁阳还是在麻阳?”这是两个小县的名字,“他晓得大学的门是朝东还是朝西?你看他那样子,长着一个阉鸡脑壳,打嗝放屁都是红薯味。他要是能把七个音符唱圆整,我就倒立着来上班。”

正说着,外面有一道尖叫,是世界末日才能听到的声音。两人出门一看,见馆里的女出纳员一脸惨白,颤抖的手指向厕所:“女厕所里有有有一个……”

有个男的吧?肯定是他。柳老师冲入女厕所,果然是小脑袋在那里用下巴夹住衣角,慢慢吞吞地系裤绳。

“你怎么跑到女厕所来了?”

“对不起,我眼睛不好,怕是看错了。”

“你眼睛不好,嘴也哑了?不能问一声或者咳一下?”

小脑袋走出门来,往墙上嗅了嗅,“大事不好,问题很严重。”

公共厕所门上的字是墨汁写的,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有些模糊。柳老师不想在这一点上纠缠:“人家小娄有心脏病的,来个当场晕倒,你麻烦就大啦知道吗?”

小脑袋歉意地笑,越过柳老师,对躲在他身后的女子折下腰:“大妹子,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可以证明。你不要害怕……”

“你不要上来!”女子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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