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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1 / 2)

>有两个同案犯逃脱了。在把他们抓获归案之前,在他们能够证明手枪的来龙去脉之前,我浑身长满嘴也没有用?我现在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时刻祈祷他们早一点落网归案,虽然这种祈祷很不义气,很卑鄙小人,但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可能回去关闭我的电饭锅了,只能听任桶里那只小乌龟活活饿死了,也没有机会把门钥匙柜钥匙箱钥匙交给未婚妻了。我捶自己的脑袋,掐自己的皮肉,但无论怎么掐也没法把时间掐回案发之前,没法把幸福的时光掐回去,让地球倒转一两个圈。

“开饭啰。”门外传来吆喝,还有走道上木桶和竹箩拖动的声音。其实,早上是不开囚饭的。只有那些在加餐卡上存了钱的人,有亲属心疼着和资助着的人,才可以吃上私费加餐,否则就只能饿着。我看出来了,这里的大部分人同我一样,只能舔舔舌头,吞吞口水,准备把空空的肠胃扛下去。我还看出来了,牢头当然是个例外。不管是谁点来了面包还是牛奶,点来了油条还是面条,首先都得贡献在他的面前,任他挑选和享用。等他吃饱喝足了,包括他的左右副手也跟着吃饱喝足了,剩下的才属于进贡者。他们终于等到了牢头的一个眼色,从远远观看的位置走过来,把残汤剩饭端回到那个角落,弓着背,缩着头,饭勺在饭盆刮出哗哗声响,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现在知道他叫黎国强,9号仓的一个统治者。仓里所有人的钱都是他的钱,所有人的财富都是他的财富。

他瞥见了我,把我叫过去,笑眯眯地丢来一个面包,让我受宠若惊。

“你说,谭咏麟算不算得上一条腿?”

“应该说,当然……”我揣度着他的意思。

“你实说,坦白从宽!”

“那还是……算得上的……”

“为什么?”

“人家音质好,呼吸控制得不错,有美声的底子。”

“不愧是记者!”他高兴地转向众人,“你们听听,我说谭咏麟是条吃菜的虫,不会比张学友差。你们这些猪耳朵还不服?”

有几个犯人应付了一丝干笑,表示认下了这猪耳朵。

他斜斜地瞥我一眼,“你以后就是我们这里的谭咏麟,是我的收音机。懂不懂?不过,昨天晚上我困了,没顾得上打你。”

我一口面包卡在喉头没吞下去,呆呆地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的分叉交错的目光里何处藏有真意。

“打是不能免的。”

“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我第一次进仓,被别人打得躺了三天。”他半躺在床上,架起一条腿,目光投向屋顶。

“大哥,我求你,我得过肺结核,还有脑膜炎后遗症……”

“要是怕挨打,那你就去打别人。”

“我从来不会打架,从来没有打过架,你看我这手杆,同鸡爪子一样。”

“那怎么办呢?”他目光发直,“你以为这里是国宾馆?要你挨打,你又怕痛。要你打别人,你又手杆子细。好好好,这样吧,你就冲着这墙壁撞头,撞两下可以,撞一下也可以,咚咚咚,撞昏就行。这总可以了吧?”

我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优待,还没撞墙,两眼已经发黑。“你行行好。我以后天天为你唱歌行不行?说实话,我可以教你发声,教你识谱,教你气声。我会唱谭咏麟的《都市恋歌》、《雾之恋》、《曾经》、《永不想你》、《水中花》……”我把能想到的歌名都想到了。

他不耐烦了,再一次转向众人,“读书人就没有四两骨头,胯里不长毛,天天要阿姨喂奶吃。”

仓里的人大笑。

“他还不如老子的那条狗!”

要打!要打!打!犯人们都兴奋起来。他们已经看出了领导意图,纷纷举手请战。强哥,把他交给我!黎头,我好久没锻炼身体了!大哥,我昨天输了三根烟,正憋着一肚子火哩……毫无疑问,这些家伙都挨过打,都有一肚子冤情和苦水,眼下好容易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找到了恶毒施暴的对象。何况昨晚上我一个人独享夜宵,刚才又吃面包,差不多是无功受禄越级提拔,正使他们妒火熊熊群情激愤。

牢头一个面渣团子射出去,正中一个人的鼻尖,算是指定了打手。

打手就是小脑袋,昨天晚上给我夜宵的那个汉子。我这才发现他又黑又瘦,好像被人拧干了水,晒上几天,再拿去酱腌火熏,就成了这样的腌腊制品,成了非洲小黑人。他的嘴巴上没有嘴唇,不过是割了一刀,又薄又紧的头皮由此炸破,嘴巴就永远炸成了一个半开。要是笑一笑,半张脸上都是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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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4)

我希望他不要过来,但他走过来了。我希望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希望小脑袋突然一笑,或者是牢头突然一笑,然后气氛完全缓解,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发现没有人笑。恰恰相反,小脑袋眼里透出满足和快活,兴冲冲地一步步向我放大。所有的人都跟着他拥了过来,你推我挤地争抢最佳观赏位置,似乎要细看我如何挣扎和扑腾,如何成为一只被放血的小鸡——这只鸡已经被一把揪住了领口,来了个全身向上的伸展运动。

“你是要长痛还是短痛呢?是要多留只手呢还是要多留只脚?”我没有听懂小脑袋的这句话。

“对不起了,我们前世无冤来世无仇,今天只是公事公办。”他叹了口气,“看你白嫩白嫩像个女仔,我也不想下重手。要不这样,你喊我三声老爸?”

仓里一阵狂笑,还夹着拍掌和跺脚的声音。不,要他做狗爬,要他钻胯,要他吹鸡巴!要他吹鸡巴!要他吹……

安静了。

其实不是安静了,是我在重重一掌之下失去了听觉。我感觉到自己在空中飘游,眼前只有几道黑丝静静飞旋,有些小虫子在爬。在那一刻,也许我太恐惧,太绝望,太悲愤,一掌之下已经昏了头。不过昏了倒好,恐惧没有了,一下打没了,倒是有了魂飞魄散时全身上下的自行其是。我事后才知道,我不敢反抗但事实上反抗了,不敢出手但事实上出手了,虽然毫无获胜的自信但事实上一拳捅向了小脑袋的裤裆,操起一个饭盆又砸向他的脑袋,还飞起一脚猛踢了他的胸口——这都是人们事后告诉我的,是我不怎么相信的。他们还说我把小脑袋的头揪着撞墙的时候,声音竟像擂大鼓,但我也没听见。他们说我一口咬破了小脑袋的手,但我回忆不起这个血淋淋的情节。

总而言之,一段任人填补的空白记忆之后,我鼻孔里鼓着血泡,扶着墙喘了好半天,勉强伸直了腿。我以为事情还没完,以为脑袋和背脊还要迎接更沉重的打击,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向我动手。我把目光聚焦,把几个人影看清了,发现小脑袋不见了。左右看了一阵,最后发现他躺在地上翻白眼,正被几个人用凉水冲洗。

他怎么了?他是被我打倒的吗?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嘴里咸咸的,一吐,骨碌一下吐出一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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