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般的话让索伽沉默下来,旁边坐得近的也有人听到了,饱经风沙磨砺的商人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驼队将被海船取代,愣了愣,有人不在意地笑了出来。大海,对内陆而言,确实是陌生得可以不被在意的事物。
但也有走得远的商人担忧起来,很难想象,假如没有了东西公路,他们将何以为继?这片广袤的土地纵使有丰美的草原,但仍然贫瘠了,而且千百年来战乱频繁,更是如雪上加霜,否则他们也不必离开家乡,消耗生命如此奔波。
“唉,其实别说海运怎么样的,岂止咱们这些商人,这东西公路上的百姓们,谁不想安安定定地过日子?”
“有人管得住王公贵族的贪婪吗?”
“为了水源和那一点肥沃的土地打仗,有时候是为了活命,有时候又是为了神明,谁能做主?”
苦笑浮起在人们脸上,在这难得的宁静里,他们尽情述说生活的苦楚。
满天星子温柔地看着这些跋涉千山万水的平凡的勇者,夜渐渐深了,被香甜的梦拥抱着,他们抓紧时间缓解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明日朝阳升起之后,他们又将认真地迎向无止尽的风霜。
燕南睡不着,他现在的记忆力出奇地好。严陌瑛、顾显,刚才那些商人们,甚至弘光四年到渌州之后,跟兰尘有过的几次闲谈,他现在竟然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些话像风,把心底埋进的根芽吹出来——真是危 3ǔωω。cōm险的春风。
但是人总是这样,越说不要去想,往往那念头就越断不了。
耳边的虫鸣似乎永不会停止,燕南徒劳地闭着眼睛,这近两年在昭国的点点滴滴如长流的细水般淌过。尽管他的骨子里依然刮着草原上的烈风,尽管他的血液里依然奔驰着北燕的骏马,但那富饶平和的昭国,还是铭刻在他的心底了。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这是那兰尘曾经说过的,大抵是觉着连生存的尊严都不能保有的话,其他的什么都是空话。燕南直觉性地觉得不能赞同,但是,他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迦叶的敏锐没有仅仅表现在发现燕南的反常后担心地皱眉,她给足燕南思考的独立空间,但是在燕南烦躁的时刻,这女孩会适时地出现。她从不刻意要讲些什么开解的话,毕竟她不知道燕南的身份,她只是说些达西族旅途中的见闻,往来金孜沙漠的凶险与东西公路上的各国风情。年纪虽轻,迦叶这世面却是见得极多,这条纵贯大陆的重要商路,在她口中,已宛然成为淌满传奇的河。
可以说,燕南对这商道真正的了解,正始于迦叶,始于这趟意外的旅程。
弘光六年,开始的不止是沈盈川那辉耀后世的太平盛世的帝业,还有东西公路最让人向往的那一段繁华的起点。
边关很快到了,苏家商队在此跟这些还要继续远行的人们挥手告别,各自祝福一路平安。
索伽负责殿后,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他折到那苏公子面前,以十分郑重的达西族礼节向苏公子折臂弯腰。
“可否请教公子大名?在下索伽。达利思。库尔泽。”
这样报上自己的全名,代表着极大的敬意。出身商业世家,对有名的达西族人的一些风俗,他自然知道,微微一笑,他拱手道。
“在下苏寄宁。”
索伽睁大眼睛,苏寄宁,这名字他当然明白意味着什么。素来冷漠的年轻人朗然笑了出来,话不必多,说到就好。
“原来是苏大公子,幸会!一路受教了,后会有期!”
“不敢当,后会有期!”
苏寄宁笑着目送索伽纵马远去,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很快淹没了庞大的商队,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在晴空下巍然屹立。那里,曾是昭国,曾是异国,至于未来么,谁又知道?
“我就只能做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该看那年轻人了吧。”
苏寄宁喃喃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优雅而迅疾地转过马身,他的商队就安静地候在一边,等待主人出发的命令。
渌州苏家,在弘光五年初,以可敌国的财富、因这可敌国的财富正式成为东静王沈燏的盟友,这是只有四个人知道的事。而在东静王去后,东静王妃沈盈川取代了沈燏的位置,因为陈良道的劝说,也因为明白兰尘与沈盈川关系的他知道萧泽必定已参与其中,惊愕万分的祖父最终答应了继续忠诚于沈盈川。所以,他才会特地跟着商队北上,只为煽动北燕皇长子夺取皇位。
呵,不知道是谁定下了这么大胆的计划!可以想见,数十年间,北燕、西梁,还有这昭国,必将翻覆天地。
出了昭国国界,商队沿着古老的地标蜿蜒北行。
这里已是北燕境内,他们行了两日,并未遇到什么人来接应燕南。
尽管面上依然十分沉静,但燕南看得出来,达西族人的神经已经越绷越紧,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他这位“云岭的贵人”到底是何等身份。
第三天,他们遇到了一伙马贼,有惊无险,却错过了宿头,只得野营。
安顿好族人后,和从前的每个夜晚一样,索伽来到妹妹所在的篝火边,这是幌子,他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燕南。
木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更显出天地的旷远,索伽无话,燕南更无话。良久,燕南抬头看向夜空。
“索伽,你们希望昭国统一北方吗?”
愕然地看看燕南,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索伽想了想,道。
“如果北燕能保得东西公路平安的话,谁统一谁,我都无所谓。”
“你相信北燕?”
“不,我谁也不信,我只相信结果。”
“……结果?”
燕南低声重复着,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迦叶端了煮好的晚膳过来。并不熟识的人们分享着简单的食物与烈酒,吃饱喝足,留下守夜的人,各自钻进帐篷里抓紧时间休息。
然而,夜半的时候,大地远远地轰鸣起来。警觉性早已调起的商旅们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这声音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马蹄的声音,有大队的人马正向这山谷而来。
迅速跳起来,大家有序地整理着帐篷及货物,女人、少年和载着货物的骆驼与马匹被护在中间,配着刀剑的男人们骑上马筑成外围的城墙。听出声音单是从后方传来的,他们赶紧灭掉火种,向山谷外奔去。
燕南沉默地跟着商旅们转移,身后的马蹄声终于明显了起来,无需趴在地上也能清楚地听见。那种整齐如奔涌的河流的气势,燕南知道追着他们的是什么人了——是骑兵,北燕精锐的骑兵。
不知道来者何意,但他们肯定是逃不掉的。
被骑兵团团围住的时候,天边已经晨曦初现了,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支黑鸦鸦的整肃的军队,饶是这些见惯各国风雨的商人也心惊不已。而达西族人更是将手搭在了刀柄上,就算不为燕南,他们也不会甘愿束手赴死。
看见跟在虎卫将军身后的赵元方,燕南放下心来。当初严陌瑛要他修书一封给心腹下属,告知自己将潜藏在商旅中返回北燕,看来这信,确实送到赵元方手中去了。只是,为何带着虎卫军来?
视线相交,一眼便认出燕南来的赵元方强忍住欣喜,驱马上前附在虎卫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紧张以待的商旅们就见那威势迫人的将军大声宣布:
“我乃大燕虎卫将军温隶,接获密报,这支商队中藏有昭国奸细,现全部押回盘查,不得抵抗。若无事,本将军承诺,当即放你们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