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昱在招认同伙时被毒杀,这定是有人杀之灭口,圣上,那顾显、顾凌嫌疑最大,不可放任啊!”
“圣上……”
“圣上……”
“……”
墙倒众人推,经由东静王及芜州长史呈上来的奏章,芜州案真相顿时大白于天下。皇帝在金銮殿上拍案震怒后,臣子们不止就芜州案件弹劾顾家,曾被人漠视的那些前尘往事亦被翻新。言辞愈加激烈,态度愈加恳切,倒有不责罚则不以平天下的味道,齐国公府顿时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四周无比狂乱,暴风眼里反倒一片平静,死寂般的平静。
弘光帝没有下令把顾显、顾。凌立刻下狱,甚至未撤去顾凌的官职,但是连顾况在内,所有顾家人,包括奴仆都禁足于国公府中,不过是等着处治下达而已。
两天后,顾况把顾家男女聚集到。宗祠里。上首坐着顾老夫人,往下依次是顾况的叔伯兄弟子侄及各房女眷,除了卧病多日,此刻更是重病不起的顾凌,黑压压几十人或坐或站,连声咳嗽也没有。
恭恭敬敬地上过香,拜过母亲,。顾况转身面对顾家子弟。这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了大半生的齐国公、吏部尚书,半百之际遭此剧变,岁月的沧桑立刻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痕迹,但处在权力颠峰生涯中积淀出的那份威仪与沉肃却是更盛了。
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顾况点出几人的名字,命他们。跪在堂前。这莫名的命令让那几人既惊且惧且虚,顾况的二弟看看左右,站起来。
“大哥是有什么事要让我们跪在祖宗面前?”
顾况抬眼,淡淡道。
“勾结顾昱,为祸地方,此第一大罪;嫁祸顾凌、顾显,此。第二大罪;陷家族于困境,此第三大罪——跪下!”
猛然转厉的声音如鞭子一般甩过祠堂的墙壁,。吏部尚书凌厉的气势如海涛般压来,心虚的几人忍不住腿脚一阵哆嗦。
“……你,你这是诬陷!。娘,你看大哥,他自己没保住顾家,反倒怪罪我们。娘,你可要为我们做主……”
话音才落,就见顾况一个转身,撩衣袍端端正正跪下。
“顾家列祖列宗在上,顾况掌理顾家失责,教子无方,致此困境,罪不可恕!今日族人聚集于此,顾况请天地为证,为我顾家逐不肖子孙!”
此话一出,除顾老夫人外,众人皆大惊失色,那顾二更是冲上来,大声道。
“大哥你凭什么驱逐我们?娘,你要为我们做主啊,娘,大哥如此专横,我顾家再由他掌理,岂不是会落到更糟境地!”
略有混乱的场面被一声沉重的拐杖跺击地板的声音打破,宗祠里霎时寂静下来,一直沉默的顾老夫人缓缓站起来。
“身为顾家子孙,必须严遵族长之令,你们——跪下!”
在顾家所有祖宗与子孙的注视下,顾况对面前跪着的自己这列背叛了的亲族宣布——他们将要共同承担皇帝降给顾家的所有罪责,但惩处过后,将与顾家再无干系!
而不管将来顾家将要沦落到何种地步,顾氏族人必须协力共济,不得抛妻弃子,不得糟践顾氏女子。
沉默,压抑的沉默,不知谁先发出了一声呜咽,祠堂里顿时啜泣声一片。顾况挥挥手,未加斥责,只道。
“好了,你们出去罢。各回各的院子里去,不要妄自走动,天还没有塌下来,回去后就不许再哭得人心惶惶。”
有人扶着妻女姊妹起来,有人却还无措地站着、坐着,顾老夫人看看长媳,叹口气,正想站起来带着众人回去,那顾夫人却缓缓地抬起头,脸色倒是一片冷彻的平静,她唤了几个平素伶俐的女儿侄儿侄女来搀着各房妻妾有序离开。没一会儿,宗祠里就只剩下顾况和顾老夫人了。
半晌,顾老夫人长长叹息一声。
“你也别太自责了,这都是命啊!有儿孙如此,都是命!”
“……娘,显儿不能回来。”
“嗯?”
顾老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向儿子,皱了皱眉,道。
“卷入这种事里,他回来自是可能无比凶险,但若不回来,不就坐实了昱儿的诬陷了吗?”
“娘,昱儿的诬陷事小,显儿不能露面是有更大的原因,也许那就是我顾家重振的关键。您知道,朝中早已波涛汹涌,未来如何,实难预料。娘只要记住,不要让显儿回来,不要让他有丝毫的担心。”
“……好,娘知道了,这把老骨头就为我那孙儿好好守着吧。不过要说担心,你媳妇,我倒着实放心不下,出了这种事,叫人劝也无从劝哪!”
顾老夫人握着拐杖的手捏紧又松开,她也是做娘的。顾昱、顾显,两个儿子虽然别人都疼顾显多些,但在为娘的心里,手心手背俱是自己的肉,如今却突然得知,大儿子犯案死于非命,临死前竟又诬陷小儿子作奸犯科!
这种事,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无法忍受!
而那顾夫人在来宗祠前还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会儿又似乎恢复了往常治家的气度,如何让人不担心?
负手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无人所见处,顾况疲累地阖上眼睛——都是自己的儿子,这种事,母亲无法忍受,他这个当父亲的,又真能受得了么?
昭国弘光五年,炎热的夏日终于要结束了的时候,一张薄薄的圣旨由金甲侍卫护送到齐国公府上。
“朕应天顺命,主有四方,特昭曰:芜州刺史顾昱勾结地方匪徒,为害百姓,虽已身死,然齐国公府教养失当,致子孙不仁不义,此亦一罪也。念其先祖德昭后世,特予抄查全部家产,封国公府,以抵罪愆。吏部尚书顾况举官失察,考核失准,又曾挟家族子弟私怨报于朝中官员,故削其齐国公之爵,贬任桂州长史,无旨不得回京,家中一应封诰,撤。又,顾凌、顾显等,涉嫌芜州要案,虽未确证,但既有此嫌,命留居京中,随时候审,一应官职,撤——钦此!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在顾况字字清晰的谢恩声中,泱泱百年华族,就这么尘归尘,土归土。繁华过后,寂寂横生。再过百多年,谁还会知道当年这京城里曾有户姓顾的人家,曾有个泱泱齐国公府?
负责抄家的官员办事效率总是最高的,人们隔着远远的街道看着一个个红木箱子从朱漆大门里抬出来,窃窃猜测着那里面该有多少惊天财富。然后,看着顾府那些曾无比娇贵的老爷公子扶着夫人小姐们狼狈地出来,抛了奴仆,抛了富贵,萧索地登上押送他们的最简素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奉着旨意出了长居百年的帝京。谢绝了严家的帮助,连故土上那些祖产也荡然无存的他们依照圣旨,现在就只有一个去处——城外那片未被查抄的家族宗庙旁可供栖身的简陋宅子与可供生存的那点土地。
但这落魄不过是可见的,那不可见的还在后头。
世家多有联姻,嫁出去的和待嫁的女儿,娶进来的和才订了亲的闺秀,没了“齐国公”这三个字,亲厚皆成空,结局如何,史书中自有记载,但顾家的长辈们甚至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能避开往昔恩怨者的落井下石,便是眼下顾家最要紧的。
三日后,脱下华服的顾老夫人由白了双鬓的长媳搀扶着送顾况赴遥远南边的桂州就任,礼部尚书严赓父子亦赶来送行。
一杯清酒半数洒落泥土,半数滚入腹中,明明是严赓带来的好酒,以后怕是再喝不到了,但喝惯了绝世佳酿的嘴,只觉得数这半杯最为苦涩。向老友托付了家人,顾况最后看一眼晨光中那巍巍峨峨的京城城楼,便转身上马,带着寥寥两名家仆往未知的南方而去。
虎落平阳为犬欺,纵然是明知要为犬、为豺狼所欺,他却不得不留下顾家几十口在这京畿挣扎着生存下去。
而要去的那潮瘴之地,想他年届半百,这一路,或许连生死亦难以预料。但是,顾况不能拒绝。只有支开了他,皇帝才能安心,他的儿子也才能做出抉择。
更何况如今的他,又哪里能够拒绝!
数里外的河口,一个年轻人站在河川分界处那高高的山石上等着。良久,几匹马拖着红尘从京城那边过来,即将上任的桂州长史顾况在这片已染上了微微一点秋意的原野中走得颇有三分苍凉。
走近、走过、走远,从来笑谈风月的贵公子没了往昔的风流多情,他赤红着眼盯着山下那几骑在原野中忽隐忽现的身影渐渐远去。再也压不住心中翻腾的气血,顾显狠狠一掌击碎身边的石头,却终是未奔下山去送老父亲一程。
他不能,皇帝是个多心的人,不一定没有派人尾随父亲。甚至有可能,那皇帝,等的就是这能完全摧毁顾家的一刻,而不必忌讳其他世家为此寒心。
父亲,无需再抱持希望了吧!
人还在,或许他们该说幸运,该叩首跪谢皇恩浩荡,可是亲子攻伐的心痛、从云端摔下来的凄惶、尊严顿失的愤怒,以及难以面对的生活的艰难,这一切无不啃噬着人的心。同在权力高峰博弈,谁都不是干净的,或许他们真的无权指责那人的目的和手段,可是这结果真的就是他们理当要默默承受的么?
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顾显沉默地站在山尖,仿佛要凝固成天地间一尊肃穆的雕像,但他的目光太凌厉,他看着西方那座棋盘般整齐巍峨的京城的头昂得太高——顾显这个人哪,百年世家的血脉、百年世家的荣耀正是在他身上积淀成骨子里至深的骄傲,这样的人,绝不会盲目献上自己的忠诚与服从!
所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