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杯子里犹自翻腾的半杯茶叶,萧泽顿了顿,再看看旁边那一堆没派上用场的茶具和面前稍嫌不自在地啜着白开水的兰尘。半晌,他大笑出来。
对兰尘来说,这笑声实在很刺耳。
有什么可笑的,她们那儿都是下层人行不行?没环境没功夫没时间没心情没人也没钱,整天跟一群工蚁似的,哪里那么讲究地品茶去?
去,可恶的剥削阶级!
附庸高雅!
萧泽却笑得非常开心,这茶和茶具是寄宁送给他的,都称得上极品。
苏家控制了昭国茶叶市场绝大部分的产销,要得到进贡朝廷的茶叶都很简单,但这种茶,就是嗜茶如命的苏老爷子也只得到小半坛。据说是长在南疆毒物丛生的峭崖上的茶树,只有亡命的采茶人才会悬着绳索去那阎王殿般的地方摘得一小篓,其价值之贵重自不必说,茶叶经过十分讲究的加工后所得的形状、色泽、香味更被评为人间仅有。故此,苏老爷子每每都是极珍惜极慎重地品茗,倘被他看见兰尘这样糟蹋他的茶叶,怕不气得顿时不顾几十年辛辛苦苦树立起的形象,直杀上门来把这盒子茶叶全抢了回去,再不轻易叫人瞧见。
真想看看苏老爷子飙进来的情景!
还有那壶里的水,也不知寂筠听谁说冬至那天落在白梅花蕊上的雪是天下最好的茶水。于是去年冬至降雪,她在麟趾山上的梅林里扫了整整一天,而千里迢迢带过来这渌州的仅只两小坛,如今就被兰尘这么喝去半壶。
“……公子笑得不累么?”
兰尘盯着面前的男子,她不过是把茶泡的没艺术感而已,有必要笑这么久吗?前两天说江湖人不讲究的可是萧泽自己。wωw炫③üw w書còm网
“抱歉,你生气了吗?”
萧泽只是止住了笑声,眉眼间却还是满满的笑意。见识过他挂在脸上的轻笑,这时兰尘倒是看得出来,这人笑得没有嘲弄的意味。
撇一撇嘴,兰尘道。
“不敢,也不值得,我本来就不懂茶艺。”
推开面前的茶杯,萧泽将目光挪到茶具上。
他很好奇,兰尘到底是什么人呢?那个所谓拐子的身世肯定是假的,这不消说。她也的确是不懂茶艺,但她的举止也颇有几分优雅,那份沉稳不是未见过世面之人会有的,那种淡定亦不是十几岁的女孩们能从几近封闭的家庭教养中得来的,而前日她朗诵的那些诗歌,皆是萧泽从未听过的,每一首都堪称绝世之作。那可不是苏三小姐,甚至不是苏家任何一个人能写得出来的。
总是淡然的神色,仿佛远远地隔着红尘,只是偶尔,会有温柔的、苦涩的、寂寞的、狡黠的、嘲笑的种种表情流过眼底,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我来为你沏一壶茶吧。”
萧泽唇边带着淡淡的笑,伸手取过新的茶具。
这是个不习惯用问句的人,虽然态度还没到十分强势的地步,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压,却仿佛让人难以拒绝。
兰尘是不爱喝茶的,她只喜欢喝白开水和甜甜的果汁,但茶艺很美,她还没这样近地看过全场。既然萧泽愿意表演,她也就干脆静静地坐着观赏。
晨风一阵一阵地从嫣然池那边吹来,清净地撩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衫。萧泽的动作没有苏寄宁那样的优雅,那样的温和而含劲,他显得洒然,更像山中的白石,在秋风里疏旷而立。
“请用。”
萧泽把茶杯推到兰尘面前,抬起右手微笑示意。
“谢谢!”
兰尘低下头,茶香缭缭,她端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
“如何?”
“……那个,不好意思,我还是觉得茶太苦了,不过,茶香、茶艺都让人很享受。”
看兰尘认真的眼神,萧泽失笑道。
“别怕伤到人,茶本来就偏向清苦的,况且我以为,这样泡茶,也没必要非得喝出什么难忘的味道来,怡然自得罢了。”
兰尘浅浅一笑,不再说话,只是欣赏着茶水的颜色,不时小小地啜几口。萧泽却没喝,任由他那杯茶的香气袭上来。
半晌,才听萧泽缓缓开口道。
“那天晚上的诗,可以再诵几首来听听么?”
兰尘的身体微微一震,她抬起头,萧泽只是平静地看着嫣然池的波光。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萧泽缓缓吟出一首王维的少年行》来,抑扬顿挫的声音把诗中的少年豪气表现得淋漓尽致。看兰尘听得两眼放光,他不羁的笑容尽现。
“这首诗倒是写足了江湖少年的意思,真令人怀念!”
想了想,兰尘轻声问道。
“为什么说怀念,公子不就是江湖少侠吗?”
“少侠?呵,江湖人也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能在江湖上啊。”
“咦?可是,萧门是武林第一大派吧?”
“武林可不等于江湖。”
有点懂,又好像有点想不通,兰尘抿抿嘴唇没说话。
“诗中的‘咸阳’是地名么?”
“……是。”
“昭国,没有这个地方;西梁么?我不知道,但是西梁人豪勇有余,文气不足,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楠国人有文才,却总是少了些许这样的豪气。难道,是北燕?”
萧泽抬手撑起下巴,散漫地望着嫣然池那头黄叶已凋零大半的梧桐,语气平和,仿佛是在跟兰尘聊天。末了,他的目光扫向兰尘,失声笑道。
“别把脸绷得那么紧,我知道,你绝对不是昭国人。”
“……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关于你,寄宁查了一年多,仍然毫无收获,所以,我也不想费那份心思追查你的来历了。虽然你还属于可疑人物,不过,只是与我聊聊,应该可以吧?”
、炫、深秋晴朗的午后,阳光把一池碧水照得犹如琥珀,远处留园里的风叶之声萧萧而来,让人不由得想窝在椅子里,静静地数着时光。
、书、看着萧泽坦然的表情,兰尘慢慢松下挺直的肩背。
、网、“唔,现在想想,你诵的那些诗也不大可能是燕国人写的吧?那么多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诗,燕国人,还没那等成就。”
向后缩了缩身体,兰尘半依着圈椅上柔软的靠垫,慢声道。
“当然不是,燕国改变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也不过百余年,文学发展才刚刚起步,根本写不出那样的诗。那可都是一个民族五千年积淀下的最经典的东西,即使是你们昭国,也才刚到她的一半。”
“——五千年啊!”萧泽轻轻喟叹一声,转头看兰尘一眼,轻笑道,“昭国之外,果然别有天地!”
这是一句让兰尘意外的话,从她过去的这一年多的经验来看,昭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