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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明天或许不知是阴是晴,但这场战争,终于是要降临了,而他做了如此长久的筹备,也终于站在了历史的转折点上,他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少死一些人,为这个华丽的朝代,保留下一些美好罢了。
杨红莲虽然说话粗鄙,但心思却细腻,而且她跟苏牧在训练营里同生共死,早已培养出了无言的默契,为了苏牧可以带着圣物远走天下,为了帮助苏牧又千里而归,她很理解苏牧紧张的原因。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而后低低地说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又何必自责。。。”
幽幽的灯光下,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房间外面的风雪越发大了起来,一股莫名躁动的气息,充斥着这方天地,那是马蹄铁与雪泥混合起来的气味,那是满是污垢的皮甲的气味,那是血迹凝固在刀锋之上的气味。
而这万千气味的源头,距离杭州城已经不足二十里。
第九十二章 那籍籍无名的好汉
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呼,就好像天上的冰霜巨龙,不断往人间喷吐极度冰寒的龙息。
杭州城的百姓缩在被窝里仍旧瑟瑟发抖,虽然杭州富庶,但寻常百姓家也没办法烧炉子取暖,至于那些个朱门富豪,有一些甚至能够提供地热,娇妻美妾赤脚行走在柔软温热的地毯上,男主人则赤身裸*体斜卧于暖榻之上,炽烈的目光仿佛能够将美人儿吃得骨头都不剩。
城市的街头巷尾,入城避难的流民只能围着摇摇欲灭的火堆,像抓着随时会断掉的救命稻草,他们根本不敢入睡,生怕睡梦之中就会被严寒夺走生机。
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墙角根,城中的寺庙,废弃的老宅,各种大树底下,只要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几乎都被流民占满了。
虽然这样有碍观瞻,也阻碍了这些人做生意,但谁都没有驱赶这些流民。
因为战火就要烧到杭州,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如果守不下来,还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那些个为富不仁的大户们最是怕死,早早便通过交易,乘坐大船撤离了杭州,能够留在城中的,要么是根深蒂固宁愿死在故土之上的耿直人,要么就是心怀家国,想留下来出分力的傻蛋子,无论哪一种,又岂会跟这些流民锱铢必较?
或许是苏常源苏清绥这样的二房三房子孙和其他族老们都全部逃离了杭州,少了许多阻滞,又或许是为了填补苏牧在杭州百姓口中的臭名声,老太公开放了苏府的空余地方,接纳救济了一部分流民。
当然了,这些流民都是些妇孺,不会发生什么安全问题,听说甘愿留下来伺候老太公的一位三房小子还看中了一个流民女子,不顾家中反对也要迎娶对方进门。
只是这样的消息,放在当前的大环境之下,根本不会扑腾出任何水花来。
倒是一直口碑不错的苏瑜,最近每日与赵文裴忙着安置流民和协助城防工事的修补建造,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许多人都纷纷在感叹,同样是苏常宗的儿子,苏牧虽然一鸣惊人,但终究是昙花一现,经不起长久考验,反而是苏瑜如同细水长流、润物无声,始终如一。
此时的苏瑜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实在乏累到了极点,便靠在城垛边上,与赵文裴一同烤着火。
守城校尉李演武走了过来,将手中的酒袋子递了过去,素来讲究优雅浅酌的两位进士爷也没太多生涩,如寻常粗人一般接过酒袋,你一口我一口就喝了起来。
无论你的年纪大小,总有些经历能够让你转变心态,甚至对性格产生影响,赵文裴和苏瑜就是如此。
这段时间的奔忙,让他们融入到了这些贩夫走卒和穷困流民之中,切身的体会也让他们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些都是书中未尝体验过的感受,真真可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
李演武坐了下来,用腰刀的鞘尖撩拨了一下火堆,周遭便更加温暖了一些。
他只是一介武夫,本来对百无一用的书生最是抵触,加上他有看清了宋知晋这样的斯文败类嘴脸,对读书人更是没有好感。
可这段时间他见到了苏瑜和赵文裴的努力,或许仍旧无法改变他对读书人的看法,但却同样无法阻止他对这两位进士的敬佩。
三人没太多共同话题,能够一起聊的大概也是叛军将至的事情,可大家心里也都有些恐慌,自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一茬。
火舌随着寒风摇动,映照着李演武坚毅如石的方脸,他吸了吸鼻子,率先开口道。
“俺未入伍吃粮之时,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惹祸生事,没少被老头子撵着打,总是招呼一些狐朋狗友,耍弄些花拳绣腿,吊了柄中看不中用的绣剑,就要出去行走江湖,说什么要当天下第一…”
李演武的声音有些酸涩,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但还是娓娓道来,苏瑜和赵文裴很专心在听,也并未觉得有何奇怪之处。
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说,或许以后想说也就没机会了,人活一世,如那雁过留痕,总希望有人说起的时候,能够顺带提一嘴,如果能让人拍手或惋惜的赞叹一句,某某某也算是一条汉子,那就更好了。
李演武接过苏瑜的酒袋,喝了一口,嗓子是润了,但声线却染上了微微的伤感。
“俺这个当哥哥的,也怕他有一天惹了不该惹的豪杰人物,死在草莽绿林里,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吏的活儿,他倒是不乐意,又换了个小捕头给他做。”
“起初他还有些怨气,但做了小捕头之后慢慢顺遂起来,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县令县尉都敢查,拔起萝卜带出泥,差点掀翻了那座县衙。”
“人说山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芝麻大的县令县尉多半也是土皇帝的人物,虽然对我这个焱勇军校尉有些忌惮,但最终还是为了遮掩家丑和保全身家,要对我那弟弟动手了。”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方腊叛军就打了过来,县令县尉当场就软了,拖家带口就要逃。”
李演武说到这里,苏瑜和赵文裴心头一紧,相视一眼,都知道李演武说的是什么地方的县令县尉了。
方腊在青溪揭竿起兵,县令县尉不战而弃官丢城逃走,已经成为了大焱朝堂上最大的羞耻,如今谁人不知?
只是后来听说,朝廷派人追索这两个贪生怕死之徒,却发现两人连同部分家眷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事情也就没再有后续。
听李演武这么一说,似乎还有什么内幕,苏瑜和赵文裴便更加的专注。
“我那弟弟一辈子也没做成什么事,揭发县令和县尉算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大也是最好汉的一桩事儿,收到消息之后,就带着十几个捕快,追了上去。”
“那县尉也是个好手,还带了很多亲兵,两厢争斗,捕快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我那弟弟还不肯放弃,远远吊着,追出三百多里,昼伏夜出,从外围的斥候开始杀…”
李演武说到这里,毫不掩饰脸上的骄傲,别人都在传颂青溪县翁开十六公的忠义,甚至听说连官家都打算给他追谥“忠献公”云云,可谁会说起他李演武的弟弟,又有谁知晓其中故事?
不需要李演武说太清楚,苏瑜和赵文裴心中就已经了然,谜团也得到了解答,那逃走的县令和县尉,以及身边亲信,都是被李演武的弟弟杀死的了!
沉默了许久,李演武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苏瑜和赵文裴却缓缓起身,恭恭敬敬给李演武行了个礼。
若是寻常时节,他们二人又都是谙熟律法的进士,那县令县尉再有过错,也应当由官府来问责追究,他李演武的弟弟又岂能滥用生杀?
然而不说苏瑜见惯了弟弟苏牧与江湖人的往来,单说赵文裴在睦州经历过贼乱之后,整个人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