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早已远远站着,恍若事不关己,嘴角弯弯向上,十分的娇媚可爱。
“成大哥,你救我之时定然是全盘衡量过,时隔三十年,我怎么说也是人老珠黄,怎扮得象这样稚龄幼弱的女孩儿,所以你才放心做大英雄救美,可是么?”
成湘哼了一声。小姑娘俯下身来,一双妙目水盈盈的,似乎含着悲悯,其间却又不无嘲讽,“成大哥,你什么都知道,就是有一点不知道,我是血鸟寄体,当初剑神坏了我的修炼,然身体结构已经固定,无论过去多少年,实际都是停留在那个年龄再也长不大。我学习乔装术,一年年精心装扮,让自己和常人一样长大、慢慢变老,可又有谁知道,我始终就是三十多年前你们看见的那个没育全、半鸟半兽的怪物。我不曾嫁人、不曾生儿育女,远离一切男人,嘻嘻……就是为了隐瞒这一切啊。没人想得到,平常的样子,其实并非我真容,而这十二三岁的模样,才是我真正的模样。当年容貌,你又不记得了,稍稍改装即可,若非如此,你又怎会轻易上当?
“除此而外,我又知道,喜欢做英雄的人,总是有点大男子。我身上只放了一点点份量的花粉,能使你四肢暂时麻痹,可是我怕你武功太强,才要你试试这老太太有没有死透。你若不是这么大男人,根本不去看她尸体,那就一点事没有。可你偏偏依着我去看她,老太太年龄大了,身上难免有点儿脏,有点儿臭,你便不疑心那是毒药的气味∩大哥,你就这样死了,是你自误,可别怪我呢。”
她依然只是少女形容,声音却非方才的稚气娇嫩,而是刻骨的娇媚,入耳甜糯不胜。她那一剑里亦带着剧毒,成湘望出去一团模糊,已是看不清她的面容,低低哼了一声。
“果真是你……”
眼前却有一团鲜红的影子缓缓自记忆深处涌现出来,裸身露体、半人半兽的小姑娘,失去了血鸟的寄体,也几乎失去大半生命。在生机不断流失的时刻,她姐姐以自身鲜血,不断喂她,终于又使鬼门关上的女孩子慢悠悠又荡了回来。
他原是不赞成把这背负血咒的孩子留下来,但阻不住姊妹情深,眼睁睁看这一切生。如果早一点知道,无论怎样的救治爱护,也不能使这女孩凶残嗜血之性稍减,如果早一点知道,连这凶残女孩的姊姊也是同一类人……他早该阻止这一切的生啊!
他脑海中模模糊糊掠过一条优雅而悲伤的身影,当初,她也是亲眼目睹血鸟寄体,然而,终于不曾追究,并将过往之事深深隐瞒下来。――那般的慈悲,那般的宽容,却是害了谁?
只听那条甜糯的嗓音又柔声叹道:“成大哥,你是我姐姐心爱的男人,为了她,我本不会向你动手的。哪怕明知你这十几年来,一直躲在别的地方,心里还念着另一个女人。但为了姐姐,我总是和你桥水两清,互不相犯的。我不杀你,你倒要来杀我,唉,你就不念我们多年相识的情份,也不看我姐姐的佛面,让我好不灰心?”
成湘身躯微微一震,原本模糊了的神智,又恢复一些清醒,道:“你……留不得!”
小姑娘似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句话,尖声大笑:“我留不得?你此时说我留不得!哈哈哈……”
她笑声一敛,“可事实便在目前,你杀不了我,你甚至保护不了那个女人的儿子了!我要杀掉他,戳穿他身世,教他从云端跌到地狱,全部易如反掌!”
成湘闷哼一声,揉身扑上。
望出去一片模糊的世界里,那青布蓝衫的小姑娘,不动声色地移形换位,看见她的手化为一道光影,行云流水般一挥一带,成湘聚了半日的力气骤然落空,再也支持不住,向前仆倒。
有人说,当一个人面临死亡之瞬间,他所记起的那一个人,必定是他愿意用一生一世去周全、呵护、珍爱的人。
那么,在这个时刻,他看到了谁?
是何处传来空谷鸟儿清脆的鸣唱?是何处流泉飞珠泻玉流过心田?是何处掠过那一道比初春黎明的阳光更为耀眼、闪亮的明黄身影?有清风悄悄送过繁华浮香,有麋鹿跳跃徜徉过幽谷绝径,有白鹤衔起他皓皓衣冠如雪,来迎接他和方珂兰人生第一幕华丽相遇。
他的一生由此全盘改变。他为她走出十数年来寂寞山居,他为她入世奔波,嵌到报仇雪恨充满杀戮的江湖恩怨,他为她冷却了有生第一场情热意绵,他为她萍踪浪迹江河寄孤零也终难医治心头伤痕,他为她游戏人间流连花丛博得身后薄?名。
“成大哥,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做我姐夫,虽没做成,我可是一直将你看待为自家姐夫……”恍恍惚惚,那一线语音仍是不徐不急、娇媚入骨地传入耳中,“啊,我姐姐是怎么对前一个姐夫的呢?我自也当一视同仁,以她的办法来对你,免得你们到阴曹地府,也要争吵不宁。”
利刃浅浅的插入胸膛三四寸许,要不了他的性命,但疼痛从胸口蔓延开去,割裂了他整个心房。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真正噩梦破碎的雷雨之夜。她下手杀害自己的丈夫,然而这样犹不解恨,为着是前一场的争吵,丈夫对她的责骂,引以为深仇大恨,刻意将其一刀刀割裂致死。他和她旧情重炽,于理不正,于法不合,对她的丈夫不无愧疚,然而,她却做出这等灭绝人性之事!
那一晚,他仓皇而逃,最后一线美妙的幻想溃不成军,却原来,所迷恋的心上之人当真只是一个十恶不赦难以救赎的女子……
剧痛在延续,从胸口一直扩散到手、足、眼、耳的各个部位,神智进一步的迷糊,他甚至已不再觉得那痛楚了,只是,那一双梦寐深处千百次闪回的眼眸是如此明晰、如此真切的浮了上来。
千里黄沙,漫漫长空,他受她之托,追踪一个清云叛徒,却受到睥睨天下以来的最大挫折,被血魔杀手影子纱追踪,埋在深深雪洞之下,若非她及时搭救,也就没有了后来不可弥补的大错。
只是,他不悔!
成湘垂死的神情里,突然露出一丝亢奋激昂之意,使得一直口口声声叫“姐夫”的这小姑娘,也微微震了一下,手中忙于割裂身体的刀子一缓。
他大张着业已失明的眼睛,流血的瞳仁里却燃烧着激情的火焰!
已割断了筋脉的手,狠狠的握紧起来,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怜惜她冰清玉洁的无辜,怜惜她清远出尘而受到的欺负、冤枉,和侮辱,他要救她、护她,却只能换来她加倍的痛苦,进一步的众叛亲离……
终于到了那样一天,那是怎样一次心碎的诀别呵?――她披着染血的白纱衫,眉间那一丝悲凉绝望,再不能抹去,只是她神情淡定如初,装满了一世凄苦的心,面对着男儿痛哭再也是无动于衷。
“成湘,请你,”她淡淡轻轻,“不要问我生了什么,不要为我报不平,不要为我……做任何事。”
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怆然……他在密林里失去理智般的疯狂的奔跑,而后现了被丢弃的那小小的孩子,于是决定了一生最后的使命。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解脱了……
终于解脱了啊……
他能去见她,而他也终于可以成功的真正躲开另一个她……
就这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紧紧闭上眼睑的那一刻,一滴热泪从眼角悄然滚落。那个曾经出众的、绝世的男子,在世间最后一滴泪,为谁而流?
小姑娘停下了手。
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意,但眼光已滑开了成湘倒下的地方。
尽管能下得了那手去,当那人真正变为一团血肉之时,瞧起来实在也没有丝毫痛快之处,能少看一眼,还是少看为妙了。
从各个阴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的钻出来十几条与夜色几乎溶为一体的黑影,那是解决了方才那批恶少家丁以后的一群手下。
地面很快清理干净了,成湘的尸体彻底看不到了,只留着那恶少,那白盲眼老妇,还有血泊中笑靥如花的稚龄少女。
她微微做了个手势,那十数条阴影登时四下分散,其中三五人,径直朝枫林而来,似乎是在查勘附近有何生人。
枫林下,华妍雪全身瑟瑟抖,她距离稍远,双方的话是听不清楚,但是那一番番轰然剧变,乃至最后的惨相,丝毫无差的收入眼中。难以想象在这满天星光之下,那些鲜血,那些残忍,都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