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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眼前的恐惧战胜一切,我顾不得考虑今后,死死抱住这一线生机,也不知如何便镇定下来,做出微微难堪与羞怯的模样,??我在人前一直是扮演一个俊美出奇的文秀少年:‘伯母,你也误会了,我不认得这位王爷。’
“呼为伯母,是故意与她套近乎,二字出口,心头忍不住砰然狂跳起来,三夫人神色一点未变,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原也奇怪呢。王爷,粤猊是我慧姐之徒葛容桢的好友,自幼在山里一起长大,只怕从没有出过大离,王爷想是认错了人。’
“她用的当真是个好借口,葛容桢之父当世奇人,名满天下,无人不晓。她一句话隐隐指我为葛家世交,出身大有来头。三夫人何等身份,别人自不会怀疑她公然在替一个卑贱少年圆谎。而葛容桢不在当场,认得我的人除了若兰而外只有沈帮主,更无人会来拆穿谎言。
“主人有一刻没说话,嘴角却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想不到天底下,竟还有如此一付完美无瑕的容貌?咳,可惜!可惜!’
“他大叫可惜,也不知可惜我不是他那个曾经的玩物,还是可惜另有一付如此容貌的人,不是人家的玩物,总之猥狎之意充溢,厅上至少有一半是江湖人士,毫无顾忌地哈哈笑了出来。”
我心中一凛,听他最后这句话里,措辞平平无奇,可语气阴寒,思及这些年来江湖上门派争斗,血腥风雨不断,许瑞龙在其间不知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我羞辱难当,全身抖,分毫不敢驳他的话。??他的手还留在我肩头,仅仅抓住一层衣裳,只要一扬手,印证身份的标记就会昭然若揭。
“德宗皇帝哈哈笑道:‘难怪认错了人,这少年原是容易教人遐想,不过你走了题了,咱们是向文尚书夫妇恭喜来的,你说该罚多少?’经他提醒,厅上众人注意力转移。三夫人命人抱出女儿,德宗皇帝亲自接到怀中抱着,锦云啊,那小小襁褓中的婴孩就是你,你才满月,便在两个强大国家的脑、几代皇帝手中一一传抱,这等荣耀,普天下也数不上几个。三夫人屡遭大难,唯你有惊无险,或便是福泽深厚之故。
“德宗皇帝言谈举止,无不挟雷霆风云,他的性情,倒与主人相似。再看那位以痴恋闻名于天下的玉成太子,在如此场合,仍是对着沈帮主魂不守舍,眼里心里,唯一人而已,望之无人君气度,德宗选其做太子,无疑是极端错误荒诞的决定,一世英名,皆毁于此。
“而让我惊诧莫名的是沈帮主。这一天,沈帮主与三夫人异其服,她改作男装,风采俨然,胜于在场任一男子。她自来言笑晏晏,神态自若,这时脸色苍白,眼底深处幽幽闪烁着一点奇异光芒,似是勉强在克制着什么,克制得那么辛苦,德宗皇帝凌厉的眼锋不时扫过她身、玉成太子痴痴相望,她都浑然不觉。三夫人有意无意的退到她身边,与之两手相握,她抬起头来,迎着了三夫人温和淡定的目光,随即把那种极度的不安深深掩藏。”
我心中也是猛地一沉,为何忽然带出这么一段全不相干的话来?而且这话分明在强调慧姨神情顿改,并非因德宗或玉成帝之故。多年前偷听到谢刘她们谈话的娓娓余音,一直是给予我难堪且不敢回忆的――她们所轻慢的对象,不止有我母亲,还有慧姨。
“我留心到沈帮主神色有异,当时不及细想,自身业已难保,哪里还管得到别人?尚书府开宴,极尽繁华热闹,德宗皇帝略略一坐便携莫皇后及太子离开,谁也不知道为一臣下之女满月酒,劳动他帝王出席为何故?以主人的尊贵身份,当然也不会留到终席,与德宗先后离去。我心头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总算不会当场出丑,总算维持了颜面。
“我在人丛中找到若兰,她苍白的脸对着我。她是明白的,三夫人在为我遮谎,那么她对于我的身份,十成之中,至少信了七八成。只怕今后在这女子面前,我也是抬不起头了。我心头苍茫,悄然退出盛宴。
“回转客栈,竟找不到自己原来住的房间了。那个房间,全部重新装饰过,堂皇富丽,地下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踩一脚烟尘微泛。我的主人,大摇大摆坐在房中。
“‘看你不出,有这么一套本事,居然哄得冰雪神剑替你出头回护。’
“我垂头道:‘粤猊多谢主人开恩,不当场拆穿。’
“他满意我的应对,笑着道:‘拆不拆穿,你现在的主人和我早就说定,是以你不必谢我。不过,他与我另外还有一个协议。’
“我不必他说出下文,便现出了谄媚笑容:‘粤猊自当尽心伺候主人。’他哈哈大笑,甚为惬意,等着我象条狗一样的慢慢爬到他足边。”
他端起一杯酒,注视着杯中酒色鲜艳纯净,迟迟不饮。
“幸好他在京都留的时间不长,只有七天,这七天之间,他也并不每天都来。而这七天,我寸步未出那客栈的方寸空间。
“那天晚上,我拖着一身伤痛,挨出了那个房间,望见星月满天,银辉泻地,止不住又哭又笑,不知是重回人间,还是身陷一生的炼狱,再也挣扎不出。
“我浑浑噩噩地走着,前有高墙阻挡,原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尚书府。想起那白衣女子温和宁静的面容,目光之中隐隐流露的悲天悯人,心欲一见的冲动无可遏止,又不敢贸然闯入,在文府墙外流连徘徊,月光下照出我披头散的影子,宛如游魂孤鬼。
“过了良久,街上马蹄疾驰,远远白衣闪着银光,却原来三夫人尚未归家。我跃到路中央,平伸两臂拦在马前,她轻咦了一声,道:‘粤猊?’
“见了她,我那无法抑制的自卑又如潮般涌上心来,我抬了抬脸,灿烂地笑着:‘粤猊有件事想不通,特来请教。’
“若兰也在她身后,不顾一切的扑了过来,哭道:‘粤郎,你去哪儿了?这几天、这几天我找得你好苦啊!’我略有意外,这姑娘,想是失去了理智,对于我这么个下贱之人,难道还有什么可恋的?我不予理会,兀自盯着三夫人道:‘怎么,尊贵的三夫人,不肯迂尊降贵么?’
“她温和的笑了,令若兰先归,并连她座下白马,也让从人带走。
“她带着我,走到文府后园门,一道清清溪流自内蜿蜓流出,她在溪边坐定,不等我开口,忽然说道:‘我是佃户之女,我的父辈,世代经农为生,愁衣愁食,我爹爹四十余岁,尚无力娶妻。我的母亲,姓名来历俱无,于一次偶然机会中为我爹爹所救,结成夫妻。在此之前,她被人转卖沦落无数次。’
“我目瞪口呆,这女子,灵慧若天人,我自卑自怜,她早已猜到,但她用来开解我的这一番话,可真说得上是骇世惊俗。原来三夫人的出身,一点也不高贵,这等身世隐秘,她坦然道出,意态从容。”
月夜拦路,温言开解。这令我想起了昨天他带我去华清园的一言一行,怪不得他那样的兴高采烈,满怀欢悦,情境倒置,这一切是如此相像,他不断劝着我,只怕不断就在忆着彼时彼景彼人。
“可她出身虽说并不高贵,目下情境,却与我有云泥之别。她是人人景仰的清云园三夫人,我要翻身做人,唯有的机会,便是不择手段,将眼前这女子手到擒来,送与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