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下去,一霎时神色却似有不易察觉的哭泣。我已会意,母亲虽死,罪名却不曾减,这时开着的侧门,想是为了我私祭方便。今儿一祭之后,当如平时,我不能常至此。
庭院凄冷,飒然微风。虽无稗草荒凉,依依若闻昏鸦倦啼。
楼上已封锁,前厅改成素帏白幡。两盏长明,昏暗暗,冷幽幽。
我在灵前呆立,心思翻涌。失亲切肤之痛,而今唯余淡淡惆怅。慧姨点起清香,我跪下叩,暗祝:“妈妈,锦云不孝,重回清云,但愿还文家一个清白,还你生前清誉。妈妈,你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站起身来,见到慧姨扶灵而立,痴痴望住了幡内母亲画像,哀痛之色不能尽掩,低低地道:“瑾郎,我既不能救你于辱难之中,也不能照料你身后之事,你在天有灵,可曾怪我?”
瑾郎是母亲小名,她为人端严,这个小名清云上下人人皆知,除慧姨再无第二人这样唤她。我伤心一动,重又落下泪来:“母亲不会怪慧姨。”
她点头,微微苦笑:“瑾郎是不会怪任何人的,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无语可慰,只道:“慧姨,保重身子,请节哀。”
过了一会,她道:“云儿……倘若,倘若她……倘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能接受吗?”
我浑身血液一激,昨日坠楼那精灵女孩笑貌瞬间闪过脑海,心儿怦怦直跳:“慧姨,你说什么!不可能……那不可能!”
慧姨深深看着我,因着我激烈的反抗,她眼神里慢慢黯然,轻声说:“没什么。”
我不再问,又燃起一炷清香,双手只是抖:“慧姨伤心过度,神智糊涂了,我的妹妹明明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妹妹?一定是她搞错了。”但是那个玉雪般的孩子,慧姨万般宠溺的神情,昨日停云楼所见景象如潮水般奔涌激荡而来,陡然间手足冰凉。
出灵堂,谢红菁派人来接,到前面梅苑蕙风轩,云姝大多聚在此地。
紧张忙碌的总坛大会之后,云姝无论神情和穿着,都显得随兴,所聊也是些家常闲事,逐渐论及帮内一年一度评定赏罚。谢帮主道:“清云祸乱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年会武,始终没出什么人才。银蔷已连获三届武魁,为着她是云姝的女儿,咱们避嫌,每次都不论结果。如今清云渐上正轨,今年可再不能这样了。”
我听她们讨论帮务,欲要告退。谢帮主不许,道:“我们所议之事,也和你有关呢。”
我说:“帮主但有所命,锦云敢不依从。”
谢帮主道:“我是在想着,叫你和银蔷顶上两个朝波的名额,因此先把你们叫来,问问意下如何?”
清云乃女子帮派,虽行江湖事,处处都带上闺阁的精致味道。它的正式派别名字为“??”,因这两字过于难记难认,向来就以所居清云园为名。帮中每个等级的职位都冠以好听的名字,帮主即清云,副帮主涵月。其下正堂主星瀚,副堂主鸿风,八方旗使朝波,香主亭泓,坛主流影,这是所谓上五级。我还没来得反映过来,宗琬潜先拍手笑道:“那敢情好,银蔷姐姐连夺三年武魁,老挂着一个流影的空衔,我都为她不平。抑才不用,单为避嫌,倒叫我们太过灰心了呢。至于文大姐姐,自然更加应当了。”
我不由大急,道:“帮主,赏升罚贬,有一定成规。锦云初回,无缘无故怎能担此重任?”
谢帮主笑道:“怎么说是无缘无故,三姐已故,威望犹在,你是她女儿,自有过人之能。别的不说,单是昨天停云楼下一举,又有几人能为?”
我摇头:“停云楼下纯属巧合,换成上五级中任何一人,适时适地,何尝不能相救。若以此微功,竟然一举而任朝波,焉能名孚众望?”
刘玉虹道:“可你是三姐……”
我不让说下去,“我母亲尚为??见弃,岂有借她余荫之理?”
蕙风轩静了静,我自己也知说得卤莽了,低下头去。谢帮主微笑道:“说来说去,云儿,你毕竟是怪着我们。三姐身遭牵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造化弄人,那当真是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一句过语,便为了她而眷顾你,不论怎么做都是应当的。”
我心里辗辗转转,末了只道:“承蒙帮主不弃,锦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决然不敢任职。”
谢帮主犹欲再说,方珂兰劝道:“罢了,云儿这才回来,你这付急吼吼的样子,难不成又想把她吓跑?况且云儿重任在身,等完成那件事后,论功行赏,便是理所当然,何必急在一时。”
谢帮主想了想,不再相强。我才得缓了口气。
闲步于千株梅林之间。
我之不肯担任朝波,并非是一味辜负盛情,但是,那些事情在心里留下的阴影,毕竟是挥之不去。
过去的事实放在那里,越是身处要职,越是尊荣无极,那骇浪惊涛越是险恶。以慧姨和母亲之能,尚且不能避祸,何况于我?
我只是个没有志向、没有魄力、没有雄心壮志的小女子罢了。我所向往的,只是简简单单、波平不起的生活,是平凡之中蕴含着甜蜜。倘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同看这花繁似锦、梅落如雪,一生之愿足矣。
她们都说我象母亲,我自己明白,我骨子里是象父亲。父亲虽然出仕,虽然无意间做出了只有忠臣烈士才会做的事,但他心中,装满了轻怜蜜爱,装满了潇洒闲适。只可惜那样的要求,恰恰是我那身在江湖的母亲所不能给的∩人之后我想起父母的决裂,常以为,即使那几年没生任何变故,他们之分袂也终在必然。
折下一枝白梅,任意把玩,丝丝嫩蕊,在花心轻颤,一如我彷徨不安的心绪。
有阵阵笑语,隐约入耳。
“倒底好了没有嘛?”
“快了,快了。只管做你的,别理我。”
小女子声息,清脆若银铃,边说边笑,欢快得如同洒落梅林的一地碎金。后面说话的那人,语调懒洋洋,语速慢吞吞,仿佛不无故意地蕴含着强烈的魅惑力。
原来走到了庭院边缘,想退开,已是不及,当前情形扑入眼帘,心里微微一跳。
小院围栏,辘轳金井。一个黄衣绿裙的丫鬓,捋起两只衣袖,在阳光下露出白生生的手臂,提了一圈纺线,挂向晾绳。金井边晾绳上,挂满一圈圈如是的雪白纺线,风动起来,纱线层层散开,流水自纱上飞珠溅玉般滚落。或因用力之故,少女脸蛋儿红通通的,肤色与她的笑声一般健康明亮。
栏杆里,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肩上随意搭一件白狐裘,面前摆着画具,铺了一大张白纸,手中拈着画笔,迟迟不曾落下。
黄衣绿裙的侍女回头看他还是那般凝神观看的模样,跺足笑嗔:“画了一上午也未画好,要让刘姑娘等你画来,早就挨骂啦。”
那青年脸容略见瘦削,俊眉斜挑,额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