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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恐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这是一个狼孩。乡间愚民,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世界有一种出生即被抛弃在深山荒岭中的婴儿,遇上种种原因失去小狼的母狼,从而把它当成孩子养起来。狼孩从它睁开第一眼看世界,就认识的是必须用四肢攀掾奔逐的崇山峻岭,是弱肉强食以力生存的原始苍莽,连本体初有的人性也几乎消失迨尽。
狼孩一扭头,露出狰狞的笑容,趁着少年住剑不发的刹那,流星般跃起,张牙舞爪的直冲向他。少年下意识向左一闪,狼孩从他身边扑空,呈弧线式跌下地来,浑身痉挛不息,趴在地下再也爬不起,又黑又亮的眼眸愤恨而又害怕的盯着眼前这个随时能够置之于死地的少年。
少年目光在它身上和四周来回扫视,见到地上那些支离破碎的尸身,那些人还敝着死去时惊恐万状、奔逃无路的表情,起初的愤慨重又回到心间,咬牙道:“你伤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终留你不得!”
狼孩似乎明白根本躲不开眼前这个人,干脆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喘着气,雪白的牙缝里犹有咬噬的人血淅沥洒下。它张大眼睛注视着剑光如电,匹练而来,两颗黑宝石镶嵌的眼睛里,流露出除愤恨以外的别种情绪,居然是——留恋!对于生的留恋,对于死的伤悲,对于迎接它的出生、而拒绝它的来到的人生的绝望!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黝黑的深处涌出,亮晶晶的,滚出眼眶。
“啊……”少年低低叫了一声,伤人的恶狼居然是个人,并且它还有深刻不已的人的性情,怎能漠视!怎能忽略!
剑尖无力的垂下。
狼孩仍在流泪,眼里的光芒却逐渐在涣散了。它受尽折磨、毒打,奋起发威已经超出了最大的潜力,其实就算少年不发剑取它性命,它也支持不了多久的了。
它昏了过去。
少年慢慢的走近。俯身抚摸它的皮毛,见到那伤痕斑斑,惨不忍睹。
狼孩动了动。
“小妹妹。”
坐在窗边的蓝衣少年闻声侧过脸来。即将西沉的暮蔼尽力挥洒最后一片金黄,勾勒出他美奂美仑的面部线条。
狼孩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募地撑起四肢在床上竖起来,摇晃屁股,示威式的向他低喝。
然而前膝一阵剧痛,呜呜的叫了两声,忍不住呲牙裂嘴的把前肢抬起。
少年微笑:“骨折了还这么凶,真是少见。乖乖躺着罢。我给你上了药。”
狼孩歪过脑袋看他,似乎在琢磨对方下一步的用意,它所碰到过的人,不是取笑它,视之为玩物,就是怕它,对之严防戒备。从未有过这样对它盈盈笑语的人。四肢不安地在床褥上摩蹭,只觉在那些布条棉芯上怎么移动怎么不利索,扑的一记跃至床下。
少年唇边的笑意不见了。它明明是个人。但它需要的是一个山洞,一块石头,一把稻草已经是奢侈之物。它不要人所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东西。
他目光悲悯,有一种真真实实的情感在眼中流动。狼孩盯了他很久,忽地竖起前爪(或者应该说是手),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图形,一个人扬鞭打在一头小狼身上,小狼无助的趴在地上,两爪护住头部,周围是许多大笑张开的嘴。线条虽然简单,却很传神。
少年看着,眼眶里渐渐涌起泪光。
无法准确推断它真实的年龄,总在十一二岁到十四五岁之间,由于常年以畸形姿态走路,骨骼发育不完整,比这个年龄的孩子矮小,但其强韧有力却远非同龄女孩可以相比。它身上有股奇怪的混合气质,仿佛很是深沉,历尽人世沧桑之苦,又仿佛无比幼稚,直白的眼神可以窥知它内心所有想法。
“小妹妹——”少年轻轻地唤,语音轻柔得若对亲人,“以后没有人欺侮你了。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人欺侮你了。”
这自然是返回中原途中的沈慧薇,为行路方便,她换上男装。
母亲去世的消息,募然间让一切的努力都失去了意义。归心如焚的念头也静凉下来,那边有她惧怕不已的东西。但是帮主急召,而且除了母亲以外,还有未成年的小妹在家苦苦盼望。这两件事总算给她恢复了一些活力,给予她归去的勇气。
偶然救下的这个狼孩,激发了她所有的爱心。也许是把对亲人的牵挂、眷恋,都不知不觉的转嫁到这小狼人身上了。
她放缓了赶路速度,以便能悉心照料狼孩的伤势。闪族是个流浪的民族,流浪而必定多难,与此相对,族中所备的伤药等等都是最好的,她以此为狼孩涂抹疗伤。狼孩的身体从来没有受到过药物呵护,一经用药,见效奇快,三四天就已经伤势痊愈。
沈慧薇施行第二个步骤。她放了一大盆水,安排它洗浴。狼孩不习惯,冲着她又吼又叫,凶之不成,还冲着她摇头撒娇,沈慧薇笑了起来,倒底拖它下水,彻彻底底洗了个澡。
她在水里放了去毛去死皮的药物。这天夜里,她被狼孩的凄声呼号弄醒了。狼孩身上的毛大片大片脱下来。它极度惶惑,不论沈慧薇如何解释安慰都没有用,拚命用自己的爪子抓向身体,沈慧薇只得点了它的晕睡穴使其安眠。
如此两三遍,有一天沈慧薇为它穿上女孩子浅绿的春装。是她自己的衣服,连日来手工改小。
沈慧薇抱着它到水边照影,露出的是脱胎换骨以后的形貌。
凶猛的小狼人有着一张秀气温文的瓜子脸庞,眼睛里流淌着两汪汩汩清泉,鼻梁秀巧,唇如樱花,雪白的头发——特意替它保留了下来——发丝较粗,整体略显沉滞,象是刀刻出来挂在头上的装饰品;她的肌肤,因从前全身的白毛遮蔽而未被阳光晒伤,呈小麦型的健康肤色,只是肤质干裂粗糙,是她不能改变的过往的痕迹。
不动的时候,她有一种沉静的忧郁。就象盛开在山野之中的木棘花,带着憔悴的美丽。
只不过为她穿上多么整洁美丽的衣饰,似乎有些不值,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她又撕又咬弄得粉碎。沈慧薇每次笑着呵斥她两句,见到她那既委屈又无知的眼神,就不多说了。
于是教她走路。这遇到了所料未及的阻力。狼孩激烈反对,她双腿是弯曲的,根本无法直立,身体习惯性前趋,而且这使她想起了凶性大发之前的主人,正是因这一点而遭遇毒打差点致死。
沈慧薇态度温柔但坚决不退让,她们一面上路,一面她每天必定要求她“象人一样”走两个时辰。狼孩忍受不了,两个时辰简直是魔鬼般的磨难,每到此时恨不得生生撕裂面前那个救她、照顾她、爱护她,然而又如此铁面无情的蓝衣少年。说是两个时辰,她真正在走路的时候一盏茶时间也不到,大多数情况两人撕打在一起。沈慧薇不忍心对她下重手禁制,往往被她撕咬得袖子碎裂,血痕无数。
狼孩会在事过后觉得后悔,用手爪轻轻揉沈慧薇的伤口。但第二天故态复萌。
除了走路,狼孩其他方面都学得很快,已可以听懂理解沈慧薇一些简单常用的话,甚至学着她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表情来,沈慧薇心间虽是愁绪沉沉,也时时被她逗得大笑。
正文 第一章 狼孩(2)
她们从漠北绝塞一路行来,渐渐的空气中掠过的风变得温暖而湿润,青山绿水多了起来,人迹多了起来,路途经过的大型市镇也多了起来。
沈慧薇雇到一辆马车,把狼孩安置其中,如此她可以不必除了那搏斗的两个时辰以外,便不得不抱着她行走。见路边的酒楼挑起大幅酒旗,想了想,探头入帷笑道:
“你若是答应象人一样坐着吃饭,我就带你去吃一顿好吃的。”
自从她开始教她做“人”以来,狼孩学得最快最精的就是吃了。在此之前,她没有吃过任何熟食,从前的主人偶然会给她一些残羹冷炙,或粗粮,那些东西她觉得比她扑来的新鲜动物难吃多了。和沈慧薇在一起,其实吃得也甚简单,头一次沈慧薇仅是下了一碗面条,喂她吃过以后,发了疯似的索取不休。——此后沈慧薇发现这小家伙居然是个美食家,对于食物越来越挑剔,口味越来越高,沈慧薇所会的那两下子简直不足敷用。
所以听见这个提议,狼孩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只不过,人家是有理由的。——她恨恨的咂了咂嘴,不依不饶地扭动身子。
沈慧薇失笑,补充说:“你可以不必自己动手吃,我来喂你。但若是你连坐着吃都做不到,可没法子啦。”
狼孩瞪了她良久,忽然耸了耸肩膀,摊开两手,那意思是:你都这样威胁我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慧薇大笑,从赶车的位子上跃入马车,替她穿上衣衫。——她在无人处,是打死不肯穿衣服的。
她抱着她下车,向那酒楼走去。
沈慧薇仍作男装,气度高雅从容,在霞蔼中缓缓而来恍若神仙中人。店门口伙计眼睛一亮,急忙上前恭迎,一面扬着脖子向楼上叫:“雅座,两位——”
狼孩从未见过这种气势,被他猛然亮的一嗓吓了一跳。沈慧薇含笑拍拍她的背。
她挑了一幅临窗的座头,蓬窗以下,可以看到临街人流来来往往,尽是繁华颜色,主要是让狼孩见识见识,及早熟悉这热闹不堪的繁华嚣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