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翊沉默了一会,终于抬起他阴鹜的眼睛:“那么,九王殿下呢?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赵玄哲抬起头冷冷看了谭翊一眼:“他并不知情,对他没有必要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谭翊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老臣一直认为您在涉及九王的事情上,总是过于感情用事,这不像平时的皇上。”
“平时的我该如何,把太后、九王、庄王还有曲铮都杀了吗?”赵玄哲突然愤怒起来,“太师,寡人对您素来敬重,可是您现在却要求寡人杀死这些无辜的亲人?”
“殿下无需亲自动手,若殿下不忍,可由老臣代劳。”谭翊并不为所动。
赵玄哲沉默了,但是他很清楚,对于眼前这位他一直也是唯一敬重的长者,自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作品,一件毕生得意的作品。谭翊一直将按照自己认为最精心的方式雕琢着他,期待他成为最符合他谭翊标准的完美君王,但是显然现在谭翊在这件作品上发现了瑕疵,他会不遗余力地以自己固执而残忍的方式去弥补修复这个缺憾。而届时,情况将超出自己的控制。
“你看着办吧,但是如果让我发现你在对九王下手,寡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先除掉你。” 赵玄哲妥协了。
谭翊谦恭地低下头:“老臣遵旨。”而后默默退下。
三日后宁太后因一种不知名的疾病病逝于栖梧宫,而曲铮则在半年后蒙冤与他深爱的妻子一同丢掉了性命,就连他们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曲微也在刑部的坚牢里整整度过了一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赵玄哲仍为他的妥协,陷入无尽的梦魇之中。
谭翊到门外回廊时,恰与刚进来的九王擦肩而过。他转头看向九王,九王却连看也未看他一眼,未等内侍通报一声就闯进了大殿,直直盯着龙椅上的赵玄哲,一双眼满是难以置信的悲哀。
“我知道你会来。”看见九王进来,赵玄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向九王,“我在等你。”宁太后被皇帝软禁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皇宫,九王又怎会不知道。
“五哥,我有一些话想问你。”九王看着赵玄哲,普天之下再无一人敢如此对大燕朝君主如此说话。
“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赵玄哲丝毫不介意地淡淡地冲九王笑了笑,“陪我回一趟景熙殿如何?”
九王有一刻的困惑,末了,终于点了点头。
人去楼空的东宫景熙殿亦是二人纠葛最深的地方,故地重游,虽并未过去多少时光,昔日无间的兄弟却已成今日的君臣,二人却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叹。
“我杀了很多人。”赵玄哲突然开了口,“以前杀了很多,以后也还是会继续下去。”
九王顿在那里,以一种震愕的眼光看着赵玄哲:“可是……五哥,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嗜血的人。”
赵玄哲噗一声笑了出来,似是嘲笑九王单纯的想法:“的确,我算不上一个嗜血的人,我更擅长不见血的方法。平王、那十万兵士,当然还有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人,我并没有亲手杀死他们,但是他们因我而死,只是为了一些理由。”
“可是,那是因为他们想要杀你不是吗?”九王试图为赵玄哲辩解。
“是的 ,他们有些想要杀我,有些可能想要杀我,有些又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有很多种理由可以让他们死在我的手里。钰儿,我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想的那般单纯,但是这个皇宫如同一个大沼泽,你有两个选择,变成它的一部分,或者被他吞没死去,而我选择了活着,并且成为了这片泥沼的主人。”赵玄哲看向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的九王,“先前在猎场的冷箭,不是平王的,不是其它任何人的,那是我安排人射的,如果不是你当时冲了出来,我已在那时就除去了平王。”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九王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开始变得陌生的赵玄哲。
“你不是来问我太后的事情吗?”赵玄哲笑了,他从未在九王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完美而冰冷,“你不想知道吗?她或许只是另一个平王而已。”
九王低下了头,他沉默了,但是当他再看向赵玄哲,却是一种出乎赵玄哲的预料的坚定。
“不,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他这样对赵玄哲说。
“为什么?”赵玄哲楞住了,他第一次无法猜透这个简单的人的心思。
“五哥,我永远没有办法恨你的。”九王有些答非所问地回答,“所以,如果是让我必须恨你的事,我不想知道,因为那只会让我失去你。”
赵玄哲突然感觉自己的胸腔中有一种奇异的痛,这是他先前不曾有过的,然而他仍挤出他面具一般的笑容:“钰儿,这样的我,你不怕吗?你不怕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九王摇摇头:“全天下都能说你残冷无情,我不能。这么多年,我懵懵懂懂,如果不是你,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从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顾我,我却欠你太多。五哥,我知道,你做事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即使有一天你要杀我,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
人心过于脆弱,于是赵玄哲为自己造了一颗假心,无论眼前发生什么,假的心总是足够坚强,而真的心会不会痛,只有自己知道。赵玄哲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动摇。什么时候,这个甩不掉的弟弟,竟成了唯一可以触动他真心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他产生了超越了兄弟的感情?赵玄哲不知道。或许在自己见到刚出生的他的那一刻,一刻种子就种入了彼此的血脉中,随着一天一天的想处,一年一年的思念,就这么吸收养分,渐渐萌发,把感情也融在了血脉中,浓浓稠稠,不可分割。
“钰儿,你到燕北去吧,忘了在这里的事情,这里真的很不适合你。”赵玄哲背过身去。
“那难道就适合你吗?”九王快步走上去,扳过赵玄哲的身子,“以前,我再怎么缠,再怎么犯错也不会赶我走的五哥,怎么会让我忘了他的事呢?你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怎么会适合这里呢?你不是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觉得自己不认识你,就千万不要离开,不然赵玄哲就真的死了吗?所以我怎么能现在离开?我不是说过要永远在一起,我不要只有在想你的时候闭上眼睛才只能看到你的影子!我不走,要走也是绑了你这个皇帝跟我一起走。”
仍是孩子气的话语,仍是一本正经的神情,赵玄哲突然很想笑,九王却哭了,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落在赵玄哲手上,湿湿凉凉的。
“你已经说过长大以后都不能哭了。”赵玄哲双手扶上九王的脸颊,有些心痛地替他擦去泪水。
“本来都说了要保护你,可是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算什么长大……”九王哽咽着,像一个孩子,“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们还做兄弟,还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这皇宫可好?”
突然一阵痛彻心扉的感觉,赵玄哲轻轻吻上九王的眼睛。
不顾神情惊骇的九王,赵玄哲就这么独自离开了。
凛冽的夜风让他想起,三年前九王走时,自己站在高高的玄武门城楼上,抬头默默看着流云变幻,梦想着幻化成自由的风,不用依靠翅膀就飞上天空。然而有一日,当他清晨醒来,看见自己手上的鲜血淋漓,自己已是皇宫最冷漠残酷的主人。
‘五哥,如果有下一世,我们还做兄弟,还在一起,但是再不要在这皇宫可好?’
下一世?那么此生此世呢?那是一条鸿沟,一道天堑。彼此长年累月累积的感情的种子,却在萌发的瞬间就已经枯萎在禁城冰冷的夜风中。赵玄哲第一次生出一种抛弃一切,再世为人的梦想,然后,这一次,或许真的不用再为了那些责任的枷锁,封闭起自己的真心了吧!
那天晚上,赵玄哲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曾经美丽优雅,贵为国母的女人。
“景妃的孽种,景妃那个贱人的孽种。”女人挥舞着干瘦的双手想要掐住他的脖子,长长的指甲呈现着青白的颜色,“我养你十八年,不惜一切助你登上皇位,你居然是那个贱人的孽种!”
“宁太后,平静下来吧!景妃将我与您的儿子于襁褓中调换过来,与您先前以十皇弟的死陷害林昭仪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一种手段,而您只是输了这场权力的游戏,更何况您的敌人景妃已然早你一步去了。”
女人挫败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可是你还活着,你已经杀了我的一个儿子,你还会去杀我的另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