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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1 / 2)

>门生拜老师,照例亲自投帖;门上见是状元,礼数又自不同,不待通报,便自作主张将洪钧延入大厅。不多一会跑上房的听差,出来传话:“请洪老爷书房坐。”

曲曲折折引入书斋,只见一位长髯老翁,身材不高,而一脸蔼然之气,正在廊上散步。抬头看到洪钧,脸上立刻浮起喜见佳子弟的那种笑容,“恭喜,恭喜!”说着,加快脚步迎了上来。

这就是文祥。洪钧看到他的那种欢欣的表情,心头充满了温暖感激;顾不得要红毡条,便在青砖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说道:“给老师请安!”

“何必,何必!当不起大礼。”文祥亲手扶起他,执住他的手便不放了,一面牵着他进屋,一面说道:“承你枉驾两次,我都失迎了。我也很想找你谈谈,要跟你讨教。”

“老师言重了!”

“我不是假客气。你请坐!”文祥自己先坐了下来,顺手一拉,将洪钧拉得在他下首坐下,先问一句:“还有几处客要拜?”

这是想留久坐之意,洪钧心想,如说还有七处要拜,等于表示急着想走,自是不妥。因而打个折扣说:“还有三四家。”

“那还早。”文祥说道,“你的殿试策论,我已请人抄来,细读过了,确非等闲。”

“老师过奖。”

“我听说你对西北舆地之学,很下过一番功夫。可有这话?”

“是!”洪钧想了一下答说:“门生早年涉猎元史,自觉不明西北舆地,不知元朝源流。所以曾发奋用功。只是资质愚鲁,一无成就可言。”

“不必客气!这是一门绝学。你能有志于此,足见抱负不凡。”文祥换了个话题问:“你对洋务持何看法?”

这一问,洪钧不敢随便回答。因为咸丰末年,英法联军内犯,文宗仓皇出狩,留下恭王在京办理抚局,其实就是文祥一手在主持。出入敌营,与洋人多方周旋,颇知“夷情”。事定以后,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设置三口通商大臣,开办同文馆,亦都是出于他的细心策划。洪钧在东海关所了解的一些洋务,如果拿来唬那些不知天下之大的达官,绰绰有余;在文祥面前就显得不够了。是故他出言不能不慎重。

略想一下,记起文祥当年论国势的奏折,便借题发挥:“记得老师论前几年的情势:”发捻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国壤地相接,有蚕食上国之志,肘腋之忧也。‘如今心腹之害已除,肘腋之患将滋,居安思危,不可不早图之!“

文祥频频点头,虽未有赞许之词,但神色间深有所思,见得对洪钧的见解,相当重视。

“如果肘腋之患,演变为心腹之患;倒要请教,如何及早绸缪?”

这是问到对付俄国的策略。以文祥主持洋务的地位,这一问既非论学,更非闲谈;而洪钧的意见,亦就很可能成为对俄策略的张本。这使得他惊喜地发现,一夕之间,已由布衣而参与庙堂大计,顿有顾盼自豪之感。但想起古人垂诫:“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亦不免戒慎恐惧,不敢率尔陈词。

于是,他先应一声:“是!”然后凝神细想了片刻,徐徐答道:“汉初西域三十六国,大部分在今新疆。其东北为匈奴,西北为乌孙。乌孙地当伊犁河一带,不在三十六国之内。前汉书‘西域传’颜注:”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口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弥猴者,本其种也。‘所谓’青眼赤须‘,就是碧眼黄发。又史记:“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中,其人皆深眼多须髯’,都是形容洋人的相貌。足见当时的乌孙,就是现在的俄国。国初称俄国为‘罗刹’,今称‘罗来’。门生疑心,或者即由‘乌孙’一名相沿而来,古音与今音不同,尚待细考。”

“嗯,嗯!”文祥欣然接口,“老弟台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汉武谋断匈奴右臂,遣张骞三次出使西域,第三次结好乌孙。至宣帝时,乌孙果然助汉大破匈奴。看来‘以夷制夷’,自古皆然。”

“是的。”洪钧本想自抒所见,话未出口,发觉不妥,又咽了回去。

“怎么?”文祥已经看出来了,鼓励他说,“尽说不妨。”

“是!”洪钧考虑了一下,认为确是“尽说不妨”,胆便大了,“回老师的话,‘以夷制夷’须我能制制夷之夷,不然恐有反受其制之虞。汉宣帝本始三年,汉兵大发,五道并出;乌孙发骑兵五万,助汉大破匈奴,获‘马牛羊驴橐驼七十余万头,乌孙皆自取所虏获’。由此以观,说乌孙趁火打劫可也。乌孙出兵,不过为图一己之利,初无助汉之心,是不可不辨!”

文祥惊然动容,“诚然,诚然!高论极是。‘须我能制制夷之夷’这句话,更当记取。”他谦诚的问道:“然则以老弟台看,计将安出?”

由于文祥的态度,洪钧顿有感激知遇的心情,自觉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为报答,所以不计一己看法的得失,很快地答道:“远交近攻,古有明训。俄国虽与我接壤,亦应在远交之列。因为用兵西陲,劳民伤财,自古所戒。门生的愚见,老师既已洞察俄国有‘蚕食上国之志’,则应付之道,唯有杜其蚕食的借口。中俄边境,犬牙相错,迄无明确的国界,此不特长其蚕食的借口,亦启其觊觎的野心。是故今日对俄的要着,莫先于划清疆界。疆界清,争端息;纵有争端,亦不难明其是非,交涉亦有凭借。”

“高明、高明,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文祥踌躇着说,“极想留老弟台在这里便饭,从容请教。只是,”他忽然笑了,“你的老师还有好几位,今天理当去道谢。如果强留,不但害你失礼,也叫别人骂我霸道,想一个人独占好门生。”

这几句话中的师生情份,使得洪钧激动了,急急起身,又是一跪:“老师如此垂青,真叫门生不知何以为报了!”

“请起、请起!等你‘释褐’以后,我再约你长谈。”说到这里,文祥转脸喊一声:“来啊!”

廊下的听差,应声而进;文祥挥一挥手让他站在原处,自己迎上前去,轻声说了几句。然后又回到原处落座。

“你去见了倭中堂没有?”

“门生就是从倭老师那里来的。”

“倭中堂是方正君子!学有本拟,真叫人佩服。不过,你总也知道,如今时异势迁,‘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是办不通的。”

洪钧知道,倭仁是守旧派的领袖。前几年为设立同文馆一事,倭仁与恭王、文祥闹得势如水火。如今听文祥的话,对倭仁仍表推崇,只是在昧于大势这一点上,微致不满,亦可说是不失温柔敦厚,益发钦佩文祥的为人。只是两位都是老师,他不便妄作雌黄,唯有微笑。

“方今世变日亟,国家最需通达中外的人才,方能振衰起敝,力图自强。如今有一种见解,以师法西人为耻,我最不敢恭维。天下之耻,莫耻于我不如人。师夷之长,使夷人不敢轻我,有何不可?”文祥停一下又说:“你如今独占鳌头,天下读书人都想步你的后尘,你就有领导士风的责任。盼你多讲有用之学,不仅为将来一己大用之计,亦所以振刷风气,关系不浅。勉之,勉之!”

“是。”洪钧垂手肃立,“门生必遵老师的训海。”

“我不留你了,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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